2019/01/13

The angel remembered losing his wings 惡魔人 Crybaby x 了明



The angel remembered losing his wings



曾經收錄在完售的Long Neglected Words獨立的短篇故事
看著推特同好都在畫圖或重貼舊圖(對)慶祝惡魔人Crybaby播映一年,我也跟著紀念性想慶祝,無奈時間和心力不夠只能先貼這篇故事,也是我創作惡魔人二創最滿意的故事,希望我今年有時間可以寫新的故事慶祝,希望有更多人可以觀看惡魔人這部經典作品。













雲、霧、晨星以及光芒,包括奇蹟,都只是從這片只有荒蕪和礫石的大地上經過而已。

城市,在遙不可及的地方,男孩明白,這片荒蕪的盡頭就是海,冰冷虛無的太平洋圍繞,一無所知,他卻熟悉天空,仰起頭就能看見它,是一個無法分割光與影的天空,從天而墜的命運,狂風呼嘯,彷彿有一股外力把他拽起,力量被強止,移向空無,在無所遁逃的運行中被強止,對此不知,不為所知。

男孩倒下來,海天一體,在男孩的眼前延展開來,遠處,幽深的光線將大海與天空洗滌為澄清一片,透明,澄藍,如同男孩的眼瞳,他的金髮白膚突兀地出現在只有黃種人的異國。

身分不明的男孩,一無所有,沒人知道他是藉由何種方式來到這片被撕裂的天地,這是無解之謎,在他的生命深處,從一開始就是夢境的白,滲出一絲鮮血,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驀然,有人抓住他,把他從黑暗中救出來,打碎他的噩夢,他驚醒,藏在口袋的美工刀蓄勢待發,映入眼簾的是不動明,一個年幼無知的黑髮男孩,瘦小,乾黃的身軀,難以判斷他的年齡,可能比他稍大,或再小一點,得知是不動明,他放下偷來的美工刀。

「沒事吧?」

小了,你很安全,沒事了,不要一個人往外面跑哦。不動明將他擁入懷裡耳語,不動明很安全,溫馴,害羞,全身上下充斥破綻,致命,他有一雙至純的眼瞳,善感的臉龐,從遠方而來,呼喊他的名字,飛鳥了。

飛鳥了沒有回答,失語,聽不懂陌生的語言,唯一能夠感受判斷的是語氣和肢體接觸,還有他的名字,為一個生物的存在專屬的名詞,眼前的生物叫做不動明,一股奇異的安心感在胸中擴散開來。

透過不動明軟綿平和的嗓音,明白其中一個詞語是用來辨別自己的身分,後來,他才明白,只有人類這種生物,需要藉由名字展現出獨一無二的定位。

飛鳥了,是前不久人類替自己取的名字,方便從一群孩子裡稱呼他,初次醒來的他不能理解異國的語言,卻也沒有母語的記憶,一張乾淨的白紙,他宛如嬰兒,仰起頭,張開嘴,等著雨水滴落,他是人類,卻和這片土地的畜生一樣,止不住飢渴,不用傳授知識,就明白吃喝拉撒睡的道理,眾生萬物面對生存的渴望,死亡一律平等。

大自然殘酷美妙,許多動物會拋棄無法生存的孩子,自生自滅,即使是人類這種高智能、社會化群居性生物也有如此習性,飛鳥了判斷自己是被鄙棄之人,他的智商與本能瞬間理解自身處境,眼下一刻是嚴峻的生存考驗。前一個月,他尚未擁有文明的知識,不知道人類替他申請日本的戶籍,只告訴他,可以留下來在兒童救濟院生活了。

不動明牽起他的手,沒有抗拒,他只接受不動明接近自己,敵視所有人,他們手牽手回到救濟院,他觀察這裡的孩子,盡是和他是同一類人,是弱者,等待成年人類救助並統治管理孩子們,必須要讓自己變得強大,超越所有人。

飛鳥了靜默,活在一種絕對自我的明亮秩序,任誰都不可侵犯。

不動明生氣勃勃地穿過花圃,細小的肩膀擦過繡球花走向他,陽光與露水浸染,牽起他的手走來走去,帶他認識花草植物的名字,救濟院後面有兔子窩,他每天照顧兔子,偷偷地替牠們取名字,露出天真快樂的笑容,即使他的行為毫無意義,飛鳥了與他相伴,形影不離。

孩子們拿起餐袋、水壺跟換洗衣服,學習自己吃飯,洗手帕,玩著教具,撿落葉,讓老師拍拍肩膀睡覺,集體生活中必須具備的技能。

教室有一架老舊的鋼琴,一台電視機,救濟院不如外界想像中的物資貧乏,如海浪般的布偶跟舊衣服還有鞋子,造成過多的浪費。社工和老師忙碌挑選整理,孩子們也會幫忙樂在其中,這是例行工作之一,不動明熟練地整理硬紙皮,大小各異的包裝箱,報紙,用尼龍繩綑綁,準備回收販賣過多到無法負荷的物資轉化為微薄的善款所用,飛鳥了愣在一旁,直到不動明牽起他的手,讓他加入團體中,同心協力。

「小了,這是熱狗,很好吃的食物,多分給你一點。」

在午餐時,不動明自顧自向他搭話,他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瞇起眼注視,因為他還不會用言語交流,逕自將一條小熱狗遞向飛鳥了的唇邊。啊!他說。他便張開嘴接受他的餵食,傳來他喜悅的笑聲,被不動明拯救後,他們就在一起了,與其說不動明無時無刻陪伴著他,更像是他單方面觀察他的反應。他以為等待他的會是嚴峻的生存考驗,實際上,非常安逸祥和的日子,滿足生理需求,隨身攜帶美工刀,是警惕自己勿忘生存的本能。

不動明比同年齡的孩子都要來的單純,乖巧,溫柔,飛鳥了只對他寬容,純粹的好奇,無視所有的孩子,幼稚,無聊,愚蠢,軟弱無知,一點興趣都沒有,一天到晚哭哭啼啼,鬧孩子脾氣,到處討撒嬌。

藉由觀察,飛鳥了察覺自己並非屬於群體,他看見的世界和他們不一樣,而他缺乏興趣、害羞,沒有童心。有旺盛的好奇心,邏輯,求知慾和創造性,如果他不是該死的小孩,那他究竟是什麼?他也想要玩,毫無猶豫地搶奪女孩手上的布偶,扯下布偶的人頭,把怪物的頭裝上去,樂此不疲,直到不動明阻止他並安撫女孩的哭泣,不能理解。

其實所有的孩子包括不動明和飛鳥了相比都顯得智力不足,這是飛鳥了最初發現兩人之間的差異造成的距離,他們無法進行深度的交流,就連成年人類可能都沒有辦法。

人類讓飛鳥了學習語言,他漸漸聽懂周圍人在說什麼,甚至,在短時間,他的語言水準超越這裡所有的孩子,基本的聽說讀寫再也不能滿足他,他上課開始感到無聊,愚蠢地落葉剪貼、拼音遊戲、手勾手圍成一圈唱兒歌,從一開始不能解讀不動明的詞彙,轉變成他聽不懂自己敘述針孔成像的原理。

人類發現到飛鳥了異於常人的天資聰慧,在討論他的處置,也無可奈何,飛鳥了知道他們在決定自己的去留,從一開始失語症狀,主動加入討論,他認為誰都不能剝奪他的權益,他利用身為孩子的優勢並效仿,童心童語懇求他們讓他留在救濟院,不想要離開,就算只有一年也好,他想要體會與普通孩子一樣的童年。最終得到暫時性的妥協結果,他可以留下來,和孩子們一起學習,空檔時間去圖書館借閱他想要看的書籍。

飛鳥了認同弱肉強食的物種天擇,人類社會固然也有,他不曾因為自己出眾的金髮碧眼的外表被周遭孩童欺負,也絕不會向他人尋求協助,他們轉移目標,孤立霸凌唯一親近他的不動明,他獨自一人連同不動明的份,搶奪三雙鞋,揍了他們一頓,並非討公道,公道是強者對弱者的傲慢,不動明對他而言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吸引力,純粹是不能容許他人侵犯地域、奪取他的所有物。

不動明看起來怯懦,不抵抗,僅拿起自己的鞋子,輕拍了灰塵離去,他會為眼裡所見的,在平凡不過的事物悲傷而哭泣,凋謝的花朵,魚缸翻面的魚肚腹,卻不曾提及在遠方的父母,上個月,直到他們探望他,飛鳥了才發現他和這裡的孩子不一樣,他的父母安然無恙,因為某種理由將他寄養在救濟院,定期捐贈一筆頗為豐厚的善款,他稚嫩的臉上滿是失望惋惜,眼底卻無一絲動搖,唯有純淨的倒影。

「明。」

音節在舌尖上依舊躁動而陌生,飛鳥了又試了一次,明,明,我的明。熄燈的房間,在黑暗中他們看不見彼此,對方清楚聽見了他呼喚他的名字,安靜地,十指交纏,撫平他的呼吸。

飛鳥了純粹地窺探,內蘊之物睜眼不可見,不動明與其他孩子不同,他不會受痛苦的成長干預,傷痕也不能加諸而上,一個完整又未成形的靈魂,純淨,無法預測,飛鳥了闔上眼,他心想,誕生的意義之於自己是束縛在孩子的軀體,弱小而無助,處處受到生存的限制,他的心空無一物,終於藉由另一個孩子的痛苦一同成長。

承受孤獨之苦的孩子卻慈悲地剖開心扉,害羞而靦腆,只願意向他分享美麗的世界。有一天,當飛鳥了沉浸在天文學的深奧世界,宇宙,未知神秘的宇宙,創世的起源──小了,兔子窩的母兔誕生一堆兔寶寶喔!

驚天動地,在不動明的胸懷無限擴大,夢境般的創世,引領他飛翔。

他逕自打斷閱讀,不顧飛鳥了的興致缺缺,著急而強硬地手牽手帶他前往兔子窩探望,新生兒沒有毛,耳朵緊貼頭上,眼睛未開,肉色的身體只有一點點的細毛,這就是生命誕生的喜悅,透過他的行動,飛鳥了理解只是孩子的他想要表達的涵義,飛鳥了歛下眼,不發一語,和宇宙的起源相比太渺小了。

當不動明伸出手想要撫摸小兔子,飛鳥了冷靜地出聲阻止:「明,不能摸小兔子,如果沾染人類的氣味,母兔可能就不會親近牠了。」

不動明那張單純的臉龐再次露出失望的表情,卻有些寬慰,他懂事地很快接受了,母兔會餵養小兔,相信動物存在天性的愛而豐滿,養育是最美的證明。

「那我能為牠們做什麼?」不動明詢問,嘴裡哈出白氣。

「你不是兔子──」飛鳥了客觀依據事實判斷,開口,看見不動明快哭出來的表情,忍不住改口,「照你平常做的就好,清理環境,提供飼料,可以放置舊布料給牠們取暖。」

不動明因為他肯定的言語輕而易舉地打起精神,無助的雙眼瞬間變得明亮有神,他望著母兔餵養小兔的情景,異想天開地想像。

「誕生的小了一定也是這麼可愛!你跟兔子都是白色的!」

不動明說完才意識到他說錯話了,他隱隱低頭沮喪起來,歉疚地含著淚水不發一語,默默地動手從乾草堆挑起枯萎和發霉的放進垃圾袋。

比起他無心的童言童話,飛鳥了不感到被冒犯,其實更能引起他注意力的是他豐富的孩子表情,這一塊是完美與缺陷,顯現出飛鳥了童年異常的冷漠和天賦。

明,關於我的出生,你會為我感到喜悅嗎?

飛鳥了暗自思忖,企圖理解不動明無意間觸碰他的內心最柔軟而未知的一塊。

隨著小兔子們一天天長大,在他的鼓催下,飛鳥了平靜地擁抱新生命,把小兔子放在懷中,揚起一個淺淡到不足以稱為笑容的表情,兔子毛茸茸的觸感搔得他很癢,還有不動明在一旁興高采烈地大吼大叫。

飛鳥了最終結論:他是在與不動明相遇那天誕生在世界上的,他沒有在那之前的記憶。

五十音拼音的圖書,孩子堆砌、塗鴉、剪貼、樂在其中。飛鳥了獨自坐在角落翻閱從圖書館借閱的英文聖經和電子辭典,單字和語法一次過目不忘,閱讀著晦澀典雅的詞彙,飛鳥了婉拒老師協助,他在圖書館看書,偶爾借電腦上網自學,英文程度已經超越了老師,比學習日文更快速,知識的洪流暫時地滿足了他,意識到能將它化為生存的利器,比美工刀更具豐沛的力量,不動明偶爾會來,安靜地玩著黏土,或者在他膝上睡去,結束後,他們會一起出去外面玩耍,無拘無束,活蹦亂跳地沿著碎石路走,輕撫著山丘。

不動明朝他率直地微笑,活潑又可愛,呢喃著孩子的語言,突然冒出一隻藍色閃蝶停留在他的鼻尖,嚇得他發出哇哇大叫。飛鳥了立刻抓住藍色閃蝶,真奇怪呢,只會出現在南美洲的生物竟然會出現在島國的窮鄉僻壤,放在掌心上,用手指來回翻動蝴蝶,觀察牠複雜的蝶翼構造,不動明哭了,要他住手。

「為什麼?你不是想要牠,我就替你抓來了,把牠殺死後製標本,牠就永遠不會逃走了,你想要牠的翅膀嗎?」

飛鳥了淡淡地說,眨一眨明亮的藍瞳,沒有善惡,只是好奇,閃蝶垂死掙扎。

不動明毫無猶豫地搖頭。飛鳥了明白,向他保證不會殺死牠,換來他的破涕而笑。

「藍色的。」不動明擤鼻涕,一下子被閃蝶的美麗吸引目光,「和你的眼睛很像。」

「錯了,不完全是藍色。」飛鳥了從鼻腔裡哼了一聲,他年幼的手指沾染粉末,「閃蝶的翅膀並不是藍色,不是感官意義上的藍色。」

不動明似懂非懂,非常專注的表情聆聽,飛鳥了喜歡這樣。

「這是世紀的騙局,這些複雜的生物彷彿擁有全宇宙的秘密,卻能輕易被殺死,羽化後的壽命只有一個月,牠的存在意義只有死亡。」

飛鳥了繼續解釋,閃蝶翅膀表面可以重疊折射反光的透明鱗片,讓人類的大腦和眼睛誤認為是藍色,它的複雜結構在光學作用下,可以產生彩虹的絢麗輝煌。不動明當然聽不懂他的解釋,徬徨地複述零星的詞語。

不動明聽到死亡的詞彙,熟悉又陌生,烏鴉一飛過去,一天才真正過去了。他下意識猛烈地搖頭,又快要哭出來了,以為飛鳥了猝然摔下。

「明,你認為牠像我嗎?我也是騙局,從天而降,不知所為而來,這是只有當人類滿足了基本的生存條件,才會產生的奢侈煩惱……是你讓我煩惱的。」

飛鳥了孩童般呢喃,咀嚼著超然、穿透生死的言語,像是突然發現一個小遊戲,好奇,試探性的目光調向不動明恍惚而真誠的臉龐,他黑色的睫毛如蝴蝶羽翼般扇動,夕陽在他的眼睫染上光輝虛浮的粉末。

不動明沒有回答問題,一臉似懂非懂的悲傷,他選擇握住他的手,笨拙,努力地試著向他傳遞一些什麼。

飛鳥了的手指突然翻動起蝶翼下表面,呈現斑駁深邃如黑的棕。

「精確地說,牠更像你,深棕是真正的顏色。」

飛鳥了直指不動明與閃蝶如出一轍的瞳仁,他哇一聲,不明白地眨一眨眼,純淨的瞳仁倒映著光輝。

飛鳥了輕輕地翻回表面,在落日的光線下,蝶翼表面的深藍、湛藍、淺藍交替華麗虛浮的變化多端,倏然之間,一群蝴蝶從他們的背後滿天飛舞,他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飛鳥了放開蝴蝶,牠翩翩起舞,回歸群體,不動明握住飛鳥了的手。

「為什麼你要常常握住我的手呢?」飛鳥了難得地提出問題。

「因為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很溫暖。」不動明泛起淚光,微笑悄悄攀上嘴角。

趕在日落下山之前,他們一面追逐著蝴蝶玩耍回到救濟院,玩髒了被老師喝斥去洗澡。不動明靦腆地笑了,放開柔軟的掌心,他們的目光追尋著蝴蝶輕舞軌跡的盡頭。

每週兩天老神父會來救濟院,五十年不間斷,為可憐的孩子們禱告祈求上帝,救主必垂聽出於信心禱告的應許,飛鳥了開始對屬神的事產生好奇,卻沒有信仰。

窮鄉僻壤的救濟院和教會定期合作,到市區參加募款遊行活動,所有孩子會穿白袍,打扮成小天使組成聖歌隊在舞台唱歌跳舞,為了今天隆重的團體演出,他們花了整整兩星期練習。

飛鳥了不喜歡頭飾的光環和假翅膀,虛偽,累贅礙事,可悲的,追求人類善念,毫無效率和穩定性的募款方式,等待社會憐憫他們這群無家可歸的小可憐蟲,然而他的想法不能向不動明表達,除了他聽不明白也是原因之一。

頃刻,他被不動明散發的光輝奪去全部的注意力,不動明虔誠而專注地歌唱聖歌,在舞台上偷偷地握住他的手,不動明是真正的天使,不可思議地仁慈和善良,聖潔無玷,不需要任何的裝飾,塵世配不起他,意外地濕潤飛鳥了一向冷冽的瞳眸,胸臆滿溢出一絲懷柔。

這場慈善演出得到熱烈的迴響,大量善款湧入,同濟嘲笑不動明的歌聲笨拙難聽,不動明向來不反抗欺凌,他堅韌不卑,不願意傷害他人,既然無法傳達給上帝,他就可以把歌聲獻給飛鳥了,祝福他今後能幸福健康,忘記考慮自己。

舞台表演結束後,孩子們在教堂園區有一段自由空檔時間,鬧哄哄的,一群小天使四處玩耍,當不動明找到飛鳥了時,他盡可能不被人發現,已經安靜地坐在樹蔭乘涼下看書,把天使的光環和翅膀裝飾卸下。

「小了,你在看什麼呢?」不動明的假翅膀上下擺動著。

「聖經。」飛鳥了解釋,「老神父常常念給我們聽的東西。」

不動明點頭,代表他明白了,似乎不認為飛鳥了的與眾不同,似懂非懂,專注地傾聽,並直視飛鳥了的藍眸。

「為什麼天使會有翅膀呢?」飛鳥了的聲音逐漸變小,像在詢問一件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不動明砰地一聲,坐在他身旁,擺動著他的小短腿,他的假翅膀摩擦他的肩膀,使他不得不退後一點,留出空隙。

「就像每一年聖誕老人會送我們禮物。」

聽見不動明天真無邪地回答,飛鳥了忍不住蹙起眉頭,望著他滿心期盼的臉龐,猶豫半晌,考慮是否要戳破現實,最終,他們陷入舒適的沉默,就這樣靜靜地坐好一陣子,享受著風的吹拂。

「為什麼世界有上帝和魔鬼?」

飛鳥了起身,他的聲音響起,語氣淡漠清冷,宛如洪水吞噬整個世紀末的空白,安靜地沁入心脾。

「因為祂們是朋友,就像我們一樣啊。」

不動明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孩子氣罕見地丟回一個問題,讓飛鳥了啞口無言。

「小了,你等一下會問我雞為什麼會下蛋嗎?因為要讓蛋變成小雞呀!」

飛鳥了把聖經放下,維持冷漠的表情,睜大嗔怒的藍眼湊近,忍不住捏了不動明軟嫩的臉,有些不甘示弱地,不動明哈哈大笑,他們相擁一起玩耍,倒在灑落胡桃的草皮上翻滾,棲息樹上的鳥群隨著喧鬧聲散去。

夜幕低垂,狂風怒吼,傾盆大雨擊打在牆上,海水幾乎要倒灌整個世界。孩子在地板鋪床排列入睡,他們睡在角落,形影不離,不動明發出痛苦地夢囈,飛鳥了忍不住搖醒他,問他在哭什麼。

「我夢見你掉進大海裡……在我還沒有拉你上來以前,你一定很難過吧?」

不動明流露出心碎,緩緩眨眼,這個動作讓殘餘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在彼此的生命中引發劇烈地迴響。

「明,我是在與你相遇的那天誕生的。」

飛鳥了放軟了語調,用指腹拭去不動明的淚水,再次強調,他沒有在那之前的記憶,不動明是孩子聽不太明白,可他也是孩子。

不動明是岩石裂縫的種子,注定盛開不了的花。是破碎的、混沌人性的呢喃。他發現一隻垂死的貓,天天去照顧牠,飛鳥了拿出美工刀,從未想過會在這一天派上用場,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不要讓不動明哭泣,決定殺死貓,一了百了。

崎嶇的海岸邊緣,荒涼灰霾的天空,糊糊塗塗生生死死,映出兩個孩童與一隻瀕死的貓的陰影。飛鳥了會毫無猶豫地殺死貓,被不動明誓死護在貓身上阻止,如果要殺死貓,冰冷的刀鋒必須先劃開不動明的血肉,他無法下手,咬牙切齒。

「明,狼不吃羊會死去的,你會為了狼的飢餓掉眼淚嗎?」

飛鳥了輕聲說,試圖用孩童能理解的詞語傳達弱肉強食的法則。

不動明陷入迷惘,無措,緩慢地消化語彙的意義,他點頭,仍沒打算放開破紙箱的貓,堅持照顧貓。

外頭水氣飽滿的烏雲如敵軍入侵,衝破天際,降起了綿綿不絕的大雨,受盡風吹雨打,不動明的心像是被撕裂的一小塊的大地,卻也有與岩石相同堅韌的物質。

「你為什麼哭?你不是早就知道牠會死嗎?」

飛鳥撐開傘狀遮蔽不動明被雨水無情擊打的小小身體,而他淋著淅瀝的雨。

不動明起不了身,手腳苦無支撐點,浮力像一塊岩石壓碎他的肚腹,在懷中死去的貓。

「不是的!」不動明嘶啞低吼,淚水洶湧而出。

他的指腹傳來生命流逝的溫度,冰冷的雨水如閃電一道一道刺入荒土,飛鳥了意識到不動明並非他的年幼無知,渴望保留僅存的一點世事天真,他是純粹地為了一隻貓的死去心碎,這超越現實的不現實深深地震撼了他,他想起聖經寓言的色彩,悲天憫人的情懷,對世間苦難的大愛,聖潔而殉道,永遠優先想到他人的苦難,為弱者挺身而出。

「弱者就是必須死。」雨落塵土,倒映在飛鳥了冷酷無情的藍眼睛。

「小了你也在哭啊!」不動明大聲反駁,支離破碎,垂著頭的背影。

他的敘述像種子,在他的心頭種下一個陌生詞語,萌芽,使他終其一生無法忽視。

「為什麼?我並不悲傷,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飛鳥了隔著一道雨傘的距離開口,他們就這樣幾小時地聆聽雨聲,直至埋葬死貓。你的眼淚,你的掙扎,都被上帝的嘆息遺棄。

回到救濟院後,他們立刻泡了熱水澡,更換一套衣服,飛鳥了怕他受寒,摟著他入睡,因為不動明說他的身體無時無刻很暖和,也不曾生病過。

他在他懷裡啜泣,打冷顫,他發現他虛冷的身體漸漸變得熱燙,直到超越了他的體感溫度。

「明,你發燒了嗎?」飛鳥了打算離開,通知社工進行處置,不動明搖頭拒絕,忍受著病痛,無能為力,彷彿再為不能拯救貓的性命贖罪,自我懲罰,飛鳥了無可奈何,他會尊重不動明每個決定,就算他是平凡的孩童智商,想必也有自己思想的宇宙吧,掀起宇宙的波瀾,他恍如置身其中,回歸本位。

「我該怎麼做,才能停止你的哭泣呢?愛哭鬼的明。」飛鳥了那張冰冷稚氣的臉龐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傷感,他決定從今以後要保護不動明,他不能抵抗疲倦和睡意一起睡去了,羽毛逐漸將他們包裹輕盈起來,白晝降臨,一覺醒來,他神奇地退燒了。

冬季的流感大爆發,不動明被隔離在單獨的房間,飛鳥了隱瞞著所有人溜進房間,觀察,陪伴,最終是感同身受,他想起新生的兔和死去的貓,似乎兩者之間,沒有絲毫不同,不動明康復後,飛鳥了投入不動明的擁抱,他不願意失去他,這樣的念頭一發不可收拾,宛如發芽的種子縈繞孤獨的心,時間一切靜止。

孩子澄藍的眼瞳流露出對未來的恐懼,似曾相識的情感,為什麼,昏頭昏腦,精疲力盡,彷彿是前世的記憶。是的,總有一天會發生,他將這一天稱為心碎,感到萬分悔恨,驟然變得可怕,他渴望逃跑,死掉,與共同的荒蕪一起轉向愛的遺忘。

為什麼他不願意失去明,如果明白一切來由,就能解決問題了嗎?那年,年幼的飛鳥了尚不明白心頭冒出的未知的情感,哪怕這不是愛,他對不動明從來不是愛,不然為什麼會在他的夢境裡完整地輪迴過一趟他們無法善終的結果,並且永遠失去他,他不願意相信,接力賽他和不動明交接棒以失誤收場了。

在救濟院生活數年,兩人親密地形影不離,戴起護目鏡觀測日蝕變化,日本睡鼠在樹巢冬眠,窗外是細雪紛飛,蒼白無垠,他們隨著雪崩倒在夢幻的國度耽溺,出境後不得不繃緊顫抖的身體泡澡取暖,轉眼間,竟來了意外訪客水豚和他們一起泡溫泉,天馬行空,流轉至夏天蟬鳴時,拳頭大小,結熟、粗皮黃甜的馬鈴薯,長出凌邊分明的深綠色莖條,不起眼的馬鈴薯開花了,不動明髒兮兮、汗流浹背,嬌小的他站在泥土堆裡捧起白色的花束送給他,綻放最熾亮的笑容。

孩子們群聚在教室唱歌跳舞,飛鳥了無意間看見電視播映惡魔人的卡通,毫無理由,荒謬,不可信的,命運揭示一切,將追尋惡魔的蹤跡視為今後的使命。

起初,飛鳥了認為可以永遠和不動明在一起,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使命,夢想,要去追尋,野心、慾望的支配無形地沉澱在孩子的心底,無所察覺。

從美國遠道而來的珍妮女士觀望救濟院,她指定要領養飛鳥了,院方表示這個孩子與眾不同,他是天才,一般的教育是無法滿足他的,在那之前,也有無數人因為飛鳥了的特別和美麗,表示想要領養他,一律被他無情地拒絕。

美籍的珍妮女士釋出雄厚的財力證明,她支配華爾街的權力,遠遠超過所有領養人的條件,足以給予他最好的生活,他必須要離開日本,白種人回歸美國生活是最好的。

院方安排飛鳥了和珍妮單獨會面,飛鳥了高高在上的坐在沙發椅,他的腳碰不到地板,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排隊等待被領養的小孩,他冰冷地望向放在桌上珍妮準備的贈禮,高價位的糖果,放入口中咀嚼,甜美地宛如毒藥。

「珍妮女士,妳想要當我的母親嗎?當我是鄙棄之人的一刻起,我就不需要母親了。除了財富和權力,妳能夠給我什麼?」

飛鳥了第一次嘗試用英文和白種人進行會話,狂放,無不諷刺地冷笑,嘲弄的聲音傳來,在他宛如洋娃娃的精緻臉廓,緊握藏在口袋的美工刀,他釋出的眼神,絕對能夠趕跑想要領養他的人,至少能讓他們失望,打破他人對他產生不切實際地幻想、期待與憐憫,他不需要。

珍妮罕見地收斂起萬年不變的笑容,神色嚴峻,觀察他眼底的冰冷與危險的企圖,如此熟悉又令人懷念。

而他揣測她和所有領養人都不同,因為他不需要父母,她可能不把他當成小孩,卻又欣賞他是小孩這一點,奇怪的人類。

「不,飛鳥先生,我不需要給您什麼。」

珍妮笑得神秘開朗,彷彿洞穿虛實光陰,她眼瞳的智慧如神魔諭示,灼熱燃亮,他們四目相接,若是一般孩童,輕而易舉的被操控,禁斷,扭曲神智,恐怕當場會昏厥吧。

飛鳥了屏息,不想移開視線,凜冽地直視她的眼睛,對等,互為異類,永不屈服。

「您會自己去爭取,不如說,您本來就擁有全世界,這才是我認為最有趣的地方。」西哥珍妮歛下眼,篤信而論,難以平靜的蕭瑟之光,期盼在未來見證神績。

最終,飛鳥了決定走出世界。

他同意珍妮領養他,作為合法的母親,她出資舉辦豪華的露天派對,邀請所有的孩子參加飛鳥了的歡送會,掛著一條祝賀的橫幅,浮誇不實的場地布置,色彩鮮艷的鮮花和大量的氣球,在園區添購全新的遊樂設施,大量的美式與日式的派對美食,甜點,高級糖果和巧克力吃到飽,為了感謝院方這些年對他的養育,她慷慨地捐贈數字驚人的善款,為所有的院童準備龐沛的禮物,孩子們目瞪口呆,狼吞虎嚥,對他既欣羨又嫉妒,他不以為然,世界的不平等的差距總是理所當然。

飛鳥了當著所有人面前喊她一聲母親,她嚴肅地抿起嘴,她始終是古怪而神祕的女士,把他高舉天空,黎明的耀眼照亮他們一身,周圍鮮豔的鮮花太刺眼,宛如進行供奉的儀式,在親密地擁入懷中疼愛,第一次的肢體接觸,她不穿內衣的穿著怪癖,他暈眩、有些窒息,他們要啟程告別了,那一天的派對,他在人群中和不動明的視線匆匆交會,回到我身邊,在一個短暫的瞬間默念,他就不見蹤影了。

明天一早的班機,飛鳥了拒絕去珍妮的飯店,他交最後一份作業,用肥皂清洗手帕,晾在手帕間,他一身輕,僅此將這些年與不動明的合照放進行李帶走,回憶是他的全部。

在睡前,孩子們聚在教室側耳傾聽,幼小的身體隨輕柔婉轉的變奏曲起伏,老舊的鋼琴隨著老師響起美妙的琴聲,在黑白的琴鍵上歡悅跳躍,小星星啊,小星星,美麗的戀曲,然而,世界和平繁榮興盛,外面的夜空只剩下月亮孤懸,孩子們情不自禁哼唱了。

飛鳥了搬起棉被,在木板上鋪床,睡在救濟院的最後一夜,不動明終於和他說話,偷偷地手牽手出門了,穿梭馬鈴薯園,沾染了泥濘。

離別前,他們躺在寸草不生的山崖上,有著腥鹹氣味的海浪聲,抬頭仰望孤懸在夜空的月亮。

「小了,你看,月球上住著兔子!」

不動明開心地指向月亮,他為月亮注入了濃郁的情感和想像,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他的胸襟。

「根本沒有兔子,是月球表面崎嶇不平所造成的陰影,月球沒有空氣,那樣的話,兔子大概死了吧。」

飛鳥了不輕不重地低語,在這一刻選擇無情打碎,阻止他繼續沉溺在遙不可及的幻想,如果上帝能聆聽自己的心聲……他旋即打消了祈求的念頭,因為神根本不存在世上,他的動作停滯半晌收回了手,放回平坦的腹部。

「那得快點去救兔子才行。」

不動明搖搖頭,闔上那疑懼的眼瞳,再次睜眼時,他的眼神如夢遊般漾開,遠方的燈塔亮了,幽暗的影子恣意圍繞著兩人踊舞,動搖著黑暗與光明的界線。
「你去美國後月亮一定也能照耀你吧,所以我能在月亮尋找你的身影。」

不動明信心十足的嗓音,眼淚靜靜地流淌,洩漏出他的真實心聲,淚流滿面,卻刻意不看他,面對離別,無畏而高昂,仰望明月。

「有些承諾從來不會實現,不是嗎?」飛鳥了側著頭看向他,那雙藍而冷淡的眼眸顯現出真切的情感,「你是最明白這個道理的男孩,即使它本身毫無道理。」

「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我向你保證。」

不動明軟綿的臂膀環過飛鳥了的肩擁抱住他。飛鳥了的眼皮沉重,一股未知的酸熱推擠在逐漸滾燙的眼眶,他不明白原因,內心卻感受前所未有的虛空與寧靜。

他們鳴咽地放開擁抱,回歸原本的位置,是孤寂的星子座落在荒蕪,被撕裂的心碎仙境,明滅地無交集,命運的起源。

「為什麼?」飛鳥了哽咽,沒有看他,決絕直視月亮,揮霍青春有如為了橫渡光年以外的注視。

「我愛你。」不動明說,簡單地,敞亮活著。

往後,天使憶起他曾遺落一雙翅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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