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nowblind
收錄於2012年<Bitte>20504為星幽界圓滿的故事
我曾有過的自己,一個死亡的自己。艾伯李斯特來到這個世界,只有他一人,他很快的認清楚自己的立場,也同意眼前的人偶是他現況的主人。這種情況該如何解釋?幾乎是沒有確切理由的,除非他願意徹底從昏寐世界之中消逝,那樣子就會是完完整整的死亡了。
他不願就此放棄,這幾乎是一種純粹的性格本質,他無比訝異,這是他首先了解到自己的事。他和人偶相隔於一道門,暗房外的世界是燈火通明,襯著她眼睛裡的光亮,於是他此生的軀體甘願被時間野獸蠶食鯨吞。如果不是她,也許艾伯李斯特還能夠保有名節,屬於自身靈魂的,生前的自己確實塵世心結未了,抱憾而終,才會被炎之聖女召喚到此,現在,他的身體已剝落下最重要的記憶,宛如空殼,卻保有思考的意識,所以,他至少有一個選擇的權利。如果不是她,他也許能接受最平靜的死亡,死於安樂之中,無關過去執著的自己,她和他以神奇的際遇,為他的命運開闊出一間審判室,企圖圍攻他,鞭刑他。人偶,如果這是為我生前所判定的罪惡懲罰,那麼,我願意承受,如果不是,我是不是可以當作扭轉局勢的機會?
人偶沒有開口。透過她純淨無雜質的眼神,足以穿透他內心的圓膜,人的完整性原本就可以倚靠碎片的斷瓦殘壁拼貼完成,如果靈魂不死,聽從惡魔的召喚,那麼這些碎片也足以打造一座屬於自己的宮殿城堡。
人偶,從今以後,我是妳永遠的帝國騎士。最後,艾伯李斯特向她跪下承諾,即便是空殼的自己,也明白一句既定事實,因為不管有著怎樣的想法,一旦成了敗者,那些都將化成泡影。
放眼望向這個世界的地平線是崎嶇不完整的,扭曲皺縮而變形,彷彿這一切都在上演一場變形記,演化最完美最頹廢的死亡。他卻可以站穩腳步,斬殺無數妖魔,沒有遺忘過去熟練的劍技與槍法,使他能當作依據的象徵,證實自己從前是一位軍人。她的名字……光是被吐出了就會擁有力量,她就像是一座發亮的地圖,如果不是一路上有她的引領,他不可能找到路徑前進可有可無的世界。在他清醒的每一刻,時間漫長既苦澀,人偶不曾開口說話,有時他會對她的存在起疑,包括他自己,及之後的命定。連續好幾天,他們都走在幽冥的魔女山谷,漫無止境,烏雲終年迷障,日照異常短暫,不快的壓迫感讓艾伯李斯特很想快點走出,他卻無計可施,只能跟隨人偶的步調前進,後來在一天路上,隱隱聽見空氣中傳來一種震動聲,他順著人偶的視線抬頭,引目相望,才發現天空上的陰暗東西不是雲朵,而是一大群盤繞飛行的動物,原來是蝙蝠,包圍住整個天空,展開拍打的翅膀,醜惡的臉孔,令人心顫的黑色聲浪,離他們漸行漸遠,於幽谷裡應和遺失的曲調,在他的心底留下陰影,同時他和她也順利走出來了,那夜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拿著石頭向男孩的頭砸下去。
自從艾伯李斯特來到這個異類的世界,他不斷的藉由任何事物來實驗、發揮自己的潛能和思想,因為他已失去記憶,幾乎失去身為一個人類的價值。帝國騎士,艾伯李斯特。這是他最初的概念。他也漸漸想起很多事,不過都和記憶無關就是了,接近生存本能應該要做的知識,他無所畏懼地拿起劍擊敗眼前化為各種面貌人形與魔獸幻影,好似唯有消滅才能證明一己存在,直到某天,他發現對面的敵人竟然會是自己時,瞬間猶豫了。
我該出手嗎。艾伯李斯特冷靜問。人偶始終沒有回應,激起他內心壓抑已久的不滿與煩躁,恨不得一槍打穿她的頭。才確定即便來到這個世界,無聊的情緒反應仍存在的。
艾伯李斯特注視著對面的自己抽出劍鞘,劍鋒帶雷電的猛烈一擊衝上前來,於是他加以還手,幾乎沒有選擇餘地的、甚至來不及考量到攸關於自身死亡的問題,他的周圍已經散發出白色刺眼的光芒,荊棘升起,一念之間結束,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這是何等的空寂、孤獨,但美妙的事,了解到他曾經為劍而死,卻又因劍而生,這樣就足夠了。
眼前的殘影已消逝,原木森林在他眼前綿延不絕地鋪展,邪惡的小矮人在陰暗森林裡開宴會,那狂歡的集會隨著牠們的衰亡漸漸消散了,每根深暗的枝條扭曲地向橫鋪張,狂風驟然吹起,艾伯李斯特壓住他的軍帽,遠遠一看一排的樹木相繼著火,葉如星火般墜落,好似綠焰,生生滅滅,最終化為塵土,落葉歸根,艾伯李斯特心忖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令人悲傷的,靜止的,死亡的。他從熾熱的火舌中睜開雙眼,專注聆聽著鳥鳴,林外是面向荒野的小坡,往那道方向前返的是過往無處可去的人們所行走的黃昏小道,不論是村子亦或破碎的街道,都沒有任何人的存在,卻有從前生活的蹤跡。艾伯李斯特推測他目前所待的世界,應該是創世者憑著她自身力量建立出來的空間,而像他這樣的幽靈,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就只停留在眼前這一刻,背負的是創世者的憤怒,悲傷,心碎,以及仇恨,才會站在這裡,獨自一人面對時時刻刻與黑暗籠罩的縫隙,面臨吞噬的危險,他必須竭盡犧牲所有,將這副破碎的身軀遠遠地拋擲,到盡頭,世界的盡頭,終有一天或許能抵達他想前往的地方,但無法安息。
直到有天,很平靜的,在垃圾之街的最後盡頭,他會遇見一頭受傷的野獸,但不會害怕的。
在暮色光芒下,野獸獨自站在退色的街道,他的所及之處盡是殘破的瓦礫堆,億萬個輝煌的太陽,億萬個曾經人類繁榮的時代,都呈現在打碎在這個時空,只剩下他們。
……是人類嗎?那個男人問,對方的聲音竭盡忍住激動和恐懼,艾伯李斯特故意閉而不答,於是他的軍靴踩過朽腐的落葉和掉落的枯枝,不耐煩地步向自己,像是理所當然的。
告訴我。對方很急迫地又問了。
你覺得呢?艾伯李斯特冷靜反問,搶奪他的發言權。你看起來像是幻影,我不信任你。
他聽聞面露不滿地蹙眉頭大聲嘟嚷。啊?你在說什麼?你才是鬼吧。艾伯李斯特不理會他的憤慨,雖然眼見之物不見得可靠,但他還是將眼前身高比他略矮、相對比他精壯許多的金髮男人全身上下的細節都看得清清楚楚,首先,他和他穿著相同的軍服,年齡相仿,不修邊幅的樣子,如果和他是同屬的軍人,階級地位應該也會有所不同。
他看得愈久,愈能感覺到對方的鼻息,他的上唇隱約有幾絲輕浮與邪妄,旋即他才發現到對方刻意靠近自己,在他面露驚訝時,他手叉著腰,得意地微笑,吐露狡猾的舌頭,退後。喂,你看什麼看?我有什麼好看的?
……我覺得,我們曾經見過面,我認識你。艾伯李斯特小聲說,這是他做出的初次印象結論,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左眼,那透明的藍,亮如埋在深海裡的星星,而眼罩像一個謎,像一個痛苦的荒原。浪濤與砂礫共同存在。
是嗎,我不這麼認為,艾依查庫,是我的名字。艾依查庫聳肩說,簡明扼要的述說過程看起來有點落寞。有個女人喚醒我,卻不告訴我任何事,要我待在這裡,我在這裡晃蕩有好一陣子,難道我被拋棄了嗎?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從哪裡清醒的?他好奇問。
先告訴我,你是誰吧!不等他開口,艾依查庫已經不假掩飾地指向距離十公尺外的紅色寶箱,艾伯李斯特順眼望去,空寶箱在殘破的灰色世界,始終晶亮不朽,他莞爾,帶有一絲無法解釋的莫名慰藉。
第二天清晨左右,此起彼落的鳥鳴聲將他喚醒,人偶在他身旁睡得很好,先不考慮她的各種機能性,之前只有他一人守夜,時常睡得不好,如今多一個人能輪流守夜,雙方理所當然的達成一致共識,遇見和自己處境相同的人,照理說,會湧起愚蠢的生死相交和異常憐憫的同理心,他們完全沒有,反而開始不安起來,他們昨天確實沒有聊深入的話題,只是如果他想進一步討論那些事情──談論問題的根源之類的,艾依查庫完全沒辦法繼續,他不在乎那些,他總是說一些絲毫不相干、沒必要的話,例如他會故意只想談一些悲慘黯淡的事,閒聊他剛來到這裡的時候,四下皆無人類的蹤跡,他很氣不過,對自己存在的疑慮像是一把燃燒的火焰,無處宣洩,平常排遣時間的方式是到處擊退那些奇形異狀的形體──森林侏儒、大蛙、鬼火、茸兔、狼人,諸如此類的,因他的直覺和其外貌給它們取的名字。很可笑吧?艾依查庫挪愉說。彷彿賜予這些不該存在的異獸,一股全新的生命源頭,他的掌心因此湧起源源不絕的力量,強烈的憤怒讓他失去戰鬥時的冷靜果決,從中找到瘋狂,快樂,短暫的慰藉。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艾依查庫說,火焰映照著他冷酷的表情,他的情緒起伏像是一道影子,剎那間進入艾伯李斯特如輝煌的眼底又馬上消逝了,艾伯李斯特認為自己沒有義務接收陌生人的情緒,即便他們從今以後是夥伴的事實,都對現況無濟於事,艾伯李斯特覺得對方是故意提起這些事,原因是這樣他才不會感覺到自己在逃避這些問題的核心,等到他把事情說出口,他便永遠不會再談起。
艾伯,我可以叫你艾伯嗎?他的藍眼散發光亮。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這麼叫你。
艾伯李斯特挑眉,他順手將枯枝丟進火堆,隱瞞他內心此刻狂躁,他的名字在這一刻不過是一個膚淺存在的表象。隨便你,艾依查庫。
如果我們生前是舊識的話,你想怎麼做?艾依查庫問。
我不會考慮這些假想的問題,對目前沒有益處。他說,然後對方的單眼直直回視他,僅此而已,快速吞下嘴裡的食物,把剩下的野果塞進他軍服的暗袋內。他似乎很失望,彷彿他要自己給他什麼珍貴的東西,他卻拒絕了,因為現在,他們都已經失去一切了。
也是,不論如何,至少今晚能好好睡一覺了,你先守夜吧,好好認真守夜呀!他甩頭丟下這句話微笑告別,他不問他的意見,擅自決定守夜順序,他站起,揮手,繞過他的後方,背對他離去,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走向前方有幾棵樹,在他視線所及之處躺下休息,和他保持一段疏遠的距離,受傷的野獸,瘋狂的野獸,快樂的野獸,迷茫的野獸,皆與他無關。在巨大的樹木之下,暗藏一條隱路,是通往幽暗的樹林,一座人魂墓地,就算只有穿著盔甲的骷髏騎士忽地衝破這條界線,朝他策馬狂奔,揮舞刀劍,也不會很奇怪,艾伯李斯特相當清楚,這裡充滿了往日的鬼魂,而他現在來到這裡,是即將展開故事的主角。
艾伯,我們現在該離開這裡嗎?艾依查庫問。雖然我不曾試圖抗拒,我同意你。
也只有這條路可行。艾伯李斯特說。在突然的暴風雨過去之後,空氣中留下充滿響亮的說服力,雲層消散,太陽罕見地露臉,為艾伯李斯特的內心傾注一股穩定的力量,他的價值再次鮮明地推翻出所有不必要的情緒思考,一舉丟棄,向前行進。我以我的未來衡量我的過去,或許兩者間,同樣出色。
人偶是光,她起身出發,他們願做此刻的追隨者,走向生命終點的歸途。
無名山丘的周圍潛藏著妖魔。
艾伯,來比一場吧。艾依查庫在解決一隻妖魔後,他笑著走過來,揮舞著大劍,好像過去都沒有找到機會好好調皮一下,全身沾上惡臭的鮮血,艾伯李斯特卻避而遠之,露出嫌惡的表情。
脫掉衣服,去洗澡,不要靠近我。他指向近在咫尺的湖泊,命令道。
你總是喜歡用這種盛氣凌人的語氣和人說話嗎?和一個剛認識不久、處境相同的人。艾依查庫嘲諷般抱怨,卻也無所謂的聽從他的命令走向湖泊前,俐落脫去軍服,精壯厚實的背肌線條呈現在艾伯李斯特的面前,連內褲也一併脫掉了,露出生前在戰場上得到的疤痕、傷口與血跡,剎那間他的感官顆粒擴散,灑落在胸口,彷彿這能讓失去記憶的軍人建立起連結。
他似乎注意到他的視線,旋即笑著轉過腰身。
他們互相打量。我的身體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沒有。艾伯李斯特回應。只是感覺過去始終像陰影一樣覆蓋著他們。
然後下一秒他就跳進湖泊,浪白的水花濺起而觸及了視覺,他忽然對眼前的情景感到無比的炙熱、熟悉與懷念,或許他生前和這個人真的有什麼關係也說不定吧,艾伯李斯特任由自己被艾依查庫散發出來的那股自信帶著走,並漸漸放鬆,艾依查庫很快樂地在湖泊裡游一個下午才甘願罷休,甚至假裝死掉、讓湖水支撐著他的身體在水面上漂浮。
最後太陽沉落在大樹的後面,他不得不精疲力盡地爬上岸。艾伯李斯特早就替他把軍服洗乾淨掛在樹上晾乾,和人偶坐在濃厚的樹陰底下,這裡充滿了綠意,也處處是碎石,大多數在長途跋涉的漫長時光中,他們什麼事也沒做,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艾依查庫穿回內褲,全身濕淋淋地走向他,他坐在他的旁邊休息喘氣,擠出燦爛的笑容。
小心感冒。艾伯李斯特將晾乾好的軍服還給他。
謝啦。他接過後,慢條斯理的穿上。我數過我全身上下的傷痕有幾個,不過我看不見背後。
艾伯李斯特順著對方十指交叉緊握、偏過頭盡量不與他目光交會,就能想像到他又開始心急焦慮,自從認識他以來,稍微聊到過去他就會失去理應有的成人沉著,而他只能望著他的眼罩。我不是有意要窺探,可是我真的有點好奇。
你是說我的右眼嗎?艾依查庫問。艾伯李斯特凝望著他挑眉、嘴唇張合說話的細微神情,他依舊沒有轉向他,人和人之間沒有透過眼神好像能失去什麼交流。
艾伯李斯特沒有回答,原本他沒有打算要問的,他也不是那種衝動行事的人,如果艾依查庫裝作沒聽到、故意當成耳邊風,他也無所謂。
艾依查庫雙手十指交握的向前伸,試著以平常一貫輕鬆的態度回答,卻透出冷漠。艾伯,我就像是在戰場上失去雙手的士兵,這樣子的解釋你明白了嗎?他聳肩。
這句話說出口同時也帶出兩人之間確實心存芥蒂,而艾伯李斯特是一個就算對他有著懷疑戒心,也完全不會表現出來的男人,他知道要如何才能達到目標,除去路上阻礙,首先,他必須去注意同伴的情緒變化和相處過程,這和人偶的情況不同,她只是毫無痛苦地帶領他們。艾依查庫,是不一樣的,抱著十足的傻勁才義無反顧選擇追隨他們的人。他們的世界在緩慢又難以察覺的情況下彼此滲透,如同兩顆繞著相同軸心的行星一樣,軌道越繞越緊,他們的命運已經很清楚,就是在某個時空點上交會,如果之後再遇上和他們相同的戰士,大概也能以此定論,過去一定有所牽連。
嗯。艾伯李斯特還以一道不帶感情的目光,對方清楚接收到了。
我想,你根本不想找回記憶吧?艾依查庫面向他,突然說出這句話,擺上一付近乎嚴肅又挑釁的表情。
和你沒關係吧,艾依查庫,先不聊了。艾伯李斯特說,他站起來打算離開,同一時間,他和她對到眼,僅此而已,他越過她嬌小的身軀,該為晚上的糧食做準備了,他們時常各自這麼做,就算沒有和對方說一聲也沒關係,三個人,形同陌路。
艾依查庫說對了,他想回到以前的世界,過去對他而言卻是一個失敗的證明,正如他所說的,我曾有過的自己,一個死亡的自己。不然他怎麼可能年紀輕輕會在這裡呢?這種念頭正是一絲絲凌遲他的決心因素──反正他豁出去了,他已做好最壞打算,內心卻產生出對自己的疏離疲倦感,他表現如往常,抽出劍俐落地將擋在前方無數的荊棘除去。
他準備離開,又回過頭來,聽到艾依查庫這麼信誓旦旦的告訴他──他要求的不多,他只是想過一般的正常生活而已──當然,你也值得擁有這些。
天空漆黑,樹木更魆黝,他們疏離地各自留守一處,艾依查庫先去睡了,艾伯李斯特沉悶地倚靠在樹幹度過漫漫長夜,數小時後,將近拂曉時,艾依查庫毫無徵兆的從背後接近他,公事公辦的交接。我醒了,你快去睡吧。
艾伯李斯特挑眉。你根本沒有睡著吧?
是啊。艾依查庫挑唇。我的下半身突然很亢奮,你難道不會嗎?
我沒必要告訴你吧。艾伯李斯特說。
艾依查庫告訴他,他很意外來到這裡後還會產生生理反應,他歡快的笑容不減,他的聲音尖酸挖苦,但他熱切地直盯著他。我可不想對一個男人發情啊,這裡只有你跟我,和那個人偶,怎麼想都覺得很噁心吧?
艾伯李斯特微笑,暫時保留某部分不該存在的念頭。這也是成年男人應該渴望的一部分,因為會比較接近一個活生生的人類,他卻選擇刻意的忽略,別無選擇的。原因當然出在艾依查庫和人偶身上。兩人稍微緩和了不快的氣氛,迎接曙光來臨,試著接受全然陌生的彼此。
記憶是失落感,而失落牽引著他們,在他們墮落所造成的漩渦中。當天幕跌墜,道路在山頂破碎舉步難行,瘋狂的山脈熱燙地舞動,他們艱辛地攜手排除萬難,克服危險。艾伯李斯特在第一時間抓住差點失足跌落山谷的艾依查庫,對方投以一個感謝的笑容,繼續向前邁進。他是一個堅強到足以承受住千千萬萬的痛苦的男人,包括面對過去的死亡,然而,那是艾伯李斯特打從心底排斥的事。
艾伯,我覺得在間接不斷的戰鬥過程中,我越來越強了。在一場戰鬥結束後,艾依查庫甩去劍身上沾有妖蛆的血肉油脂。我甚至覺得,我的槍技法應該也不錯,想要較量嗎?
他從槍袋拿出雙槍滿足擦拭著,可惜裡面裝配的子彈剩下零星,他們幾乎沒有用槍攻擊,只得依賴劍的力量。
你以為你能贏我嗎?艾依查庫。艾伯李斯特不以為然地說,絲毫不理會他的不滿,開始表達他得出的最新邏輯。我有考慮過,這裡應該也有我們的棲身之地,畢竟是聖女所創造出來的世界,如果能找到那個地方就好了,也能得到對我們有利的資源。艾伯李斯特望著走在他後方的人偶,她的澄澈眼睛透出光亮,彷彿在回應他的要求與期盼。
我心無所屬,但想要變的更強,必須要取回記憶。艾依查庫堅定地表示,他的單眼因寒意而更顯透徹,幾乎牽引著艾伯李斯特對他的吸引,於是他們視線相接,隨即撤離。他不得不承認,和他旅行的這段期間,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夥伴,兩人也常攜手去解決各種問題,但意見不合的問題還是存在的,一旦吵起來幾乎要兵刃相見。
……我很欣賞你的能力。艾伯李斯特陳述事實的冷淡語氣說。
他聳聳肩,一臉愉快,似乎早就習慣他的個性。你以前也太小看我了吧!
風有如硬幣般濕冷,草葉冷到凝固,他們尋覓著光前進,在缺乏完善裝備的情況下,他們冒著必死的雄心憑著雙腳走過風暴荒野,歷經過無數風雨交加的黑夜,他們如老掉牙一般的粗俗情節,相處久了必然會建立起一種無法抹滅的微妙聯繫,就算什麼也不懂,憑著從前是軍人的身分,表面上也會漸漸意氣相投,合作無間,即便芥蒂依舊存在兩人的內心深處,生存下去,對他們此刻而言足以覆蓋住一切的猜疑。
他們躲在洞窟裡歇息。艾依查庫疲倦地連玩笑話都說不下去,他們在今天的戰鬥都受傷了,在沒有藥物的資源情況下,只能仰賴充沛的睡眠休息,在晦暗陰鬱的光線下,艾依查庫突然說,他想起時光流逝,想到了生命的延續又長又荒謬,套用他們身上可以說是愚蠢至極。
你現在就要放棄了嗎?艾依查庫。艾伯李斯特冷冷地說。
才沒有!艾依查庫咬牙切齒唇舌反擊。你懂個屁。
我確實不懂你,在這裡也沒有這個必要性。艾伯李斯特挑眉,他脫下他的大衣,丟在艾依查庫的身上。我不冷,你穿上吧。
趁著艾依查庫還想抗議時,他摘下戴在頭頂的軍帽,毫無預警地蓋在他的臉上,用指尖的力量輕抵著,他也懶得掙扎,平息了野獸的狂躁、野獸的悲憤之情,他緩慢地舉起手,隨即他的溫度覆蓋住他的手背,稍微移開軍帽位置,唇邊露出微笑。
艾伯,我覺得生命真是荒謬。他激動說。
……這我倒是不否認。艾伯李斯特避重就輕回答。
在這趟旅行,不、應該說自從我醒來,我常常做無解的夢……。他停頓,好似要猶豫該不該說下去,但他還是相信此刻的直覺。我們會來到這裡,就像是一隻死活無人在乎的寄生蟲。他喉嚨緊縮,聲音輕顫,他的身體因啜泣而發抖,這般舉動讓艾伯李斯特對他有了全新的認知,也油然生出無比的同情,抑或是對現況冷酷無情的自己呢?他向來不是一個戀舊的男人,會選擇尋回記憶踏上旅途,全因必要性,企圖找出立足點。
我不害怕恐懼。他這句話彷彿再對自己說。但我能試著相信你嗎?
艾伯李斯特沒有答腔,因為他對他的信任,與他無關。在這全無遮蔽的溫情氣氛之中,他挨著受傷的野獸度過一夜,在天色剛濛濛亮時,他們繼續漫漫長路。
放棄吧,放棄吧!從森林深處傳來一曲死亡歌謠,這是一處散發黑色餘光暗藏寶藏的森林,歌謠如是勤快地大聲歌頌著,艾伯李斯特彷彿看見深處有一個微笑的惡魔笑著說:你要跟我問路?
放棄吧,放棄吧!
是的,因為我找不到,什麼都該死的找不到。艾伯李斯特很想這麼說,但他沒有,他迅速轉過身去,長劍輕鬆斬斷了前方的阻礙與其生命,艾依查庫和人偶跟隨著他,迅速離開這個不詳之地,他的悲傷就像人們想獨自大笑一樣,卻無從發洩,將這種無盡的怨恨完全保持緘默,是艾伯李斯特最擅長的,不論生前或是現在,此時此刻,永無休止。
他們睜著僵直的眼睛,因為接受悲傷而劇烈的苦痛凌遲,他們越過曲折溪流、挨寒受凍,靈魂不會因此黯淡,今天無風無雨也無晴,雲層累積成厚塊,陰暗晦澀的光線穿透不進綠葉,鮮血沾到旁邊的野草,一旦接觸,就會立刻乾枯凋零,發出細微的斷裂聲,因為寒冷,那聲音,如遠方溫釀的暴風雪。
他們趕了幾星期的路,有時連一次交談也沒有,全心專注在自我的掙扎,艱辛。如今碰上的阻礙,終於不得已的停下來。
不要再繼續向前走了,今天先找個地方休息吧,惡劣的氣候是我們無法抵抗的。艾伯李斯特鎮定評估了他的考量,即便還是透露出內心的不安,他望向人偶一眼,那雙眼睛在此刻毫無表情,好像用來充當雪人眼睛的鈕扣,將決定權交付他的手上。
或許能繞另外一條路走。他不再指望她,覺得自己剛剛像是一個愚蠢的男人。
眼前是無盡的湖泊,湖上升起的霧,不由得打從心底毛骨悚然。
不行!艾依查庫堅定地望著前方。我覺得就快到了,想辦法游過去或做一艘木船。他的內心就像脫韁的野馬仰身飛踢,拒絕被馴服。
兩人沉默了幾分鐘,艾伯李斯特不快地責難對方。你在尋死嗎?
我不怕死,但我討厭放棄啊。艾依查庫說,咧嘴一笑。不然你自行請便吧,我自己去?
艾伯李斯特相當訝異他幾乎無法承受此刻鑽入腦海的感覺,是對眼前這個男人累積已久的複雜情感,完全爆發出來,該死的,他徹底失控,不過,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而言情有可原。他走向前,握緊雙拳,毫無預警把他抓過來,抓著他的頭、力氣大到足以扯掉幾根頭髮,毫不留情往人類的身體弱點猛烈地又踢又打,他當下立即貼近他予以反擊,他的鼻孔流下泊泊鮮血,扯起狂妄的笑容,同樣失去理智的野獸,他張嘴狠狠地反咬一口,憤怒彷彿迅速起火,火舌還舔到無數堆積皮膚的傷痕,往上竄燒到腰際,最後兩人倒地翻滾,火依舊無法停熄。
艾伯,打得還真痛呢,來比一場吧!艾依查庫大聲咆哮,他站起來拿起劍突擊,他的招式快絕、兇猛狠準,釋放自身的全部能量,恐怖的一擊。
有何不可,試著突破我的堡壘吧。艾伯李斯特說。他退後腳步,一瞬間,數道白色荊棘劃過艾依查庫的面前,包圍住艾伯李斯特,散發刺眼的光,企圖攔阻攻擊,攻守之間,對艾伯李斯特而言全是一樣的,他要讓他體會什麼叫做難攻不落,弱者只會被反其吞噬,結束交鋒好幾回後,最後,艾依查庫的手指從光滑的劍柄上滑開,劍掉落到岩石上,應聲斷裂,艾伯李斯特將對方欺身壓倒,拿出鮮少使用過的槍,用手指掰開他的嘴唇,他還記得他剛剛可是用這張嘴狠狠咬他一口,無視現在又遭受咬嚙的疼痛,他報復似的將槍塞進他的嘴之前,取出子彈,按下扣板機,推擊出一道空氣,劃破寂靜。
為何要反覆地勇往直前?你難道沒有策略嗎?艾伯李斯特說。蠢得要命,接著拔出槍,讓他得以喘息,他立刻痛苦地乾嘔好一陣子。
面對你…這是我唯一想出來的方式,不知道為什麼。艾依查庫虛弱地低吼,他卻偏頭,不願意看向他。
你是怎麼看待我的?艾伯李斯特惱怒地問。
過去我不知道,現在肯定是同伴。艾依查庫小聲不情願說。
那你剛剛的行為該怎麼解釋?艾伯李斯特很想這麼問時,就看到艾依查庫抬起完美的下巴,挑唇微笑,就什麼話都不說了,真該死,他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情況。
說實話,你也從來沒把我當成一回事吧?艾依查庫扯出悲傷的笑容,接著,他向艾伯李斯特吐露出野獸的祕密,他厭恨將情感擺放在第一順位的自己,聖女召喚他,不願告訴他任何事,他覺得自己是不是遭到遺棄了,他記得他有軍犬這個模糊的既定概念,重生的自己卻不再被需要。那樣的感覺,你能體會嗎?他問他。艾伯李斯特沒有答覆,一顆心卻因此懸浮動搖。
當艾依查庫看見艾伯李斯特的瞬間,其實內心和他起了一樣的感覺,他們的過去一定有所關聯,卻選擇有所保留,不知為何,他就是能意識到自己的一切,以及所有圍繞在他周邊的事物,從死亡中甦醒,他便成為永遠孤獨的男人,當他的內心某部分因為太軟弱無法對自己說謊時,這種想法就會混亂地穿插在夢的意境中,從指尖開始,沿著神經蔓延鬆弛,昏昏欲睡。
對不起。艾伯李斯特說,某方面而言,他的確不夠尊重艾依查庫。
沒關係,我還是會把你當成同伴的。艾依查庫笑了笑。我也要跟你抱歉,我太自作主張了,所以現在你想怎麼做?
就照你的意思吧,不要繞路,直直向前,只是我們得想出一個不冒失的方法。艾伯李斯特說,他開始盯著黑色水面上的微微閃光,試著找出渡湖的方法,但還是一樣目前想不出來,於是他把手插進冰冷的土中,湖畔上的水氣讓土壤變得柔軟,倏地之間,他從土裡挖出一塊碎片,那是一種只有在生前世界才會遺留下來的尖銳物品的殘骸,如今卻在這裡挖掘出大量的碎片,莫非是有什麼暗示嗎?
他和艾依查庫相互凝視著,兩人都很緊張,異樣的氣息正在冰冷的沸騰,艾依查庫走近,拿著一根小樹枝去撥弄自己映在水面上的倒影,覺得自己的臉孔好陌生,無法擺脫束手無策的孤獨感。而艾伯李斯特在距離湖邊的約半公尺的地方坐下來,感覺筋疲力竭,再過幾個鐘頭,又要開始迎接持續超過十二鐘頭的漫長黑暗。
艾伯李斯特再次將手插進土裡,他不小心被它刺進手裡了,卻不覺得痛,它很快速地與皮膚消融逝去,或許一旦接觸這玩意連痛楚都能被剝奪?他不斷去推斷出各種可能性,卻看見艾依查庫竟開始把碎片往肉裡翻轉,讓它插得更深,直到消失不見。
有一種奇異的安定感。他說。他們的目光一致性的都沒有離開過湖水,好似在等待有東西可能會在某一刻浮出水面。
持續不間斷地將碎片充滿身體,溫暖的感覺充滿了他們,艾伯李斯特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艾依查庫睜大眼睛,同樣驚異而不可思議,他似乎想起某件事過於震驚全身顫抖,但選擇收斂這份情感,人偶沉默地待在一旁觀看,如同觀賞者。
兩人互望。在這一刻,他們似乎真的想起過去記憶的一部分了。
艾伯李斯特站起,他走向艾依查庫,艾依查庫直視著艾伯李斯特,他抬起鞋尖,牢牢貼緊他的軍靴,就這麼貼著,溫熱又堅定。你是不是以為不會再見到我?
我們走了很長的路,就算曾經認識也變得不再重要吧。艾伯李斯特說,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木已成舟,覆水難收,反正你也不會懊悔。已失去一切,乾脆讓自己墮落,讓你因你的所作所為發臭,唯有眼前一刻才是真實的世界,就連過去的記憶也不能成為其阻礙。
艾依查庫似乎不意外他的答案,彷彿看穿他的心思,他微笑說。我從前是個勇猛的騎士,像影子一樣隨從盟友艾伯李斯特,這是我現在對你唯一的看法,你滿意了嗎?長久以來,這還是艾依查庫第一次對他毫無敵意、防備的心態,他的聲音讓他感受到平和、溫暖。
我不討厭現在的變化,應該說我喜歡這樣。艾伯李斯特堅定地表達主張。樹木會變成紙張,冬天變成春天,葡萄變成美酒。
這就是萬物之中的祕密之一,森林或許是一切的源頭。
男孩也會變成男人。艾依查庫有默契地接續他的話,好似在玩接龍遊戲。
是啊,我們現在從活人變成死人了。艾伯李斯特難得開起玩笑。
繼續冒險吧。艾依查庫笑了笑。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能在這裡被解決。
然而,這座湖始終沒有反應,隨著黑夜將至,濃霧也越來越濃,他們的聲音完全被濃霧吞沒,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艾伯李斯特害怕會和艾依查庫在迷霧中走散,首先,他找到了她,將她緊緊攬在懷中,那無疑已經下沉的太陽加深了他的挫敗感,群山的陰影延伸艾伯李斯特的全身,濃霧迅速變成黑色,艾依查庫的存在則完全消失無蹤影。
艾伯!
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聲音非常微弱,他拉高嗓門回應。我在這裡,艾依查庫,你沒事吧?
我沒事。他無奈地說。
你站著別動,我過去找你,你繼續喊叫我的名字,不要停下來。艾伯李斯特冷靜地說完便抽出劍鞘,他使出力量讓劍身充滿雷擊的光亮,循著微弱聲音的方向和人偶小步前進,花了幾分鐘時間終於找到艾依查庫,原來他近在咫尺,兩人都不約而同的笑了。
艾伯,動作真慢啊。對方抱怨著,身體卻靠過來,他把頭埋在他的肩膀,展現依賴的渴求。
我盡力了,別在到處亂跑。艾伯李斯特說,沒有推開他的行為,任由冰冷的肌膚貼著他,艾伯李斯特似乎想再說些什麼,此刻他們只有沉默的、重返彼此懷抱的欣喜,轉念一想,可能是剛恢復部分記憶的關係吧。
艾伯李斯特注意到遠方的黑色湖面上散發微光,旋即,迷霧漸漸奇妙的消退,一座高塔聳立在湖面中央,彷彿在指引忘卻的旅者,冷顫一陣陣的不間斷地襲擊他們的皮膚與骨骼,他也同樣感受到刻苦的寒冷,卻為現狀無從解決,被一場詭譎的迷霧困頓在其中,妖魔在四處潛藏暗湧,視力將其受限引發無限危機,卻也因此得到失去記憶的一部分,艾伯李斯特不得不去猜測現況是不是有任何形象就隱藏在自己假想的暗影之中,也許是得到記憶的認知錯亂,但他盡收眼底的影像卻不辯證明,思緒皆完整反應在眼前稍縱即逝的事物,例如眼前的霧消退,高塔上的微光指引,腳踝觸碰到了化為凍結的野草,最後是艾依查庫的體溫,記憶在他的心目中遠比他親眼目睹來得鮮活,絕大部分的本質不會受影響,但這並非下一個片刻就絕不會徹底改觀,悲慘地直直墜入在幽冥之中。
有一艘小船緩慢地划過來,在迷霧中似乎看見有四道人影,艾依查庫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正在興奮。
艾伯,你看。艾依查庫指向那艘小船,相當雀躍,他好似一個永遠懷著希望的孩子。
我注意到了,是死者軍團,和我們一樣的人。艾伯李斯特企圖冷靜地說,他的心臟砰砰跳動著。
小船撞上沙岸,發出一聲撞擊停止,傳來了三名男子的對話,站在最後面還有一位年輕的王子,他有一雙暗紅卻散發細小光芒的眼睛。
路德,很危險啊。一名戴著帽子的中年男人驚惶地開口抱怨,他差點站不穩從小船跌落進湖裡。
非常抱歉,偵探先生,不過為了找回在這個世界迷路的你,費盡我和梅倫不少心思呢。他第一時間向他誠摯地開口道歉並請求原諒,然後用著打趣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魔術師。
先不說這個,他們終於來了,我們一起做好引路人的職責吧。梅倫勾起笑容,當他們逐一走下船時,艾伯李斯特非常確定隱藏在這個世界的所有謎團很快就能解開。
高塔內部很溫暖,這是炎之聖女為他們築起一道防禦的城牆,而待在這裡的同胞們當然也傾城所有,終身報答,團結!團結!這是被喚醒的死者如今唯一要做的事,要肩並肩,形成手足的圓圈,多麼悲傷啊,悲傷卻不再循環於狹窄的個體內,而要歡暢地奔騰,展開一場歡迎盛會。
艾伯李斯特以為自己是第一個被喚醒到這個世界的人,如今大廳聚集了很多名戰士,有些面孔讓他感到熟悉卻不認得對方的窘境讓他徹底提高警戒心,也不想和他們有太多深入的交集,才意識到艾依查庫在這些人當中的存在是特別的。
引路人之一的梅倫解釋著這些戰士一開始也像你們一樣分散在星幽界各地,都有我們陸陸續續地去將他們帶領過來,或是人偶少女,她的功用僅限於此了……不過這是她第一次選擇帶領戰士們回家,你們才會遇見她。
梅倫勾起笑意,刻意用了家的說法。這讓艾依查庫的感覺非常不舒服,事後他是偷偷告訴艾伯李斯特這件事,他們早已失去那個東西,千真萬確的。
一路上都被他攔在懷抱中的她在進入高塔內就停止機能不動了,艾伯李斯特訝異自己竟然產生微苦的滋味,她就這樣死了,成為一具貨真價實的屍體,熱情的喪鐘,就是這片刻的焦慮,她彷彿為了他得以存在,他曾是如此相信她襯在眼底的神采,曾是如此的……
這時,站在身旁的艾依查庫輕輕抓握住他的手臂,好似在安慰他,以至在沒有任何方法的幫助下,不再奢望維護他們那些或真或假的權利,他早已學會將憤恨化為甘乳。
我們要在這種地方待到什麼時候?艾伯李斯特問。
直到取回所有的記憶為止,應該就可以回到地上完成聖女大人的心願。梅倫輕快地說,艾伯李斯特在內心臆測侍僧宣稱是死忠服從炎之聖女的僕人,實質上和他們這些死者戰士的立場相差不遠吧。梅倫繼續解釋聖女大人是為了取回失去的東西,因此創立星幽界,這裡所有的景象都來自聖女大人破碎的記憶所拼湊組成。
真是噁心啊。艾依查庫不屑地啐一口。
艾伯李斯特沒有停下來思索梅倫的回答,而是轉向艾依查庫。你曾試著為我謀求過什麼東西嗎?不知為何,在真正理解異境之地的規則之後,他變得很想知道過去部分的記憶,彷彿為了藉此填滿得知真相後的空虛。
也許吧。他說。不過我從前的行動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所以現在也無法明確地回答你。
他想幫助他,但好像失敗了,甚至是他失敗最慘的一次,因此他想退出,並盡力使他所做的一切消聲匿跡,好似他從未插手過。最後他這麼說,單眼直直盯著他,艾伯李斯特以為他早就注意到了,如果不是從他這話,或是其他跡象上──他對於他的意圖,他經常有一種純粹的直覺,雖然他並不會對他的意圖讓步、或轉移目標。艾伯李斯特把他當時說的話在心底逐字逐句地複述一遍,他相信,不管之後艾依查庫做了什麼,他都不會感到意外,也不會覺得不恰當,包括他們從前有過那段不尋常的關係,是的,當記憶重新歸來時,他也同時想起這件事,他們應該只是兄弟的……居然會走到這種畸形的關係。
在結束第一夜的宴會後。艾依查庫和大夥兒喝得爛醉,艾伯李斯特也輕易的讓酒精灌入他的神經,讓他覺得輕鬆、暢快與短暫的慰藉,他在充斥著耳語的門廳,不經意地將目光注視站在反方向的艾依查庫,對方也同時看到他。
艾依查庫,過來。他說,不經意的語氣。
艾伯,怎麼了嗎?艾依查庫挑眉,嘴角泛出笑意。我準備去睡了,為了明天做準備…我們要拆夥了吧。
他如此開玩笑的表示,艾伯李斯特認為他是認真的。
艾伯李斯特正想進入正題時,古魯瓦爾多正巧獨自一人經過他們的身旁,對方面無表情的瞥向他們一眼,絲毫不理會艾依查庫詫異的表情便轉身離去了,那人走向在滿是明亮光輝與瀰漫花香的長廊,盡頭最深處的房間據說是侍僧其中一人所使用的,在那陰影落下,依稀看到那裡站著一抹艷紅身影,他不是侍僧,也沒有出席今晚的宴會,他的身上好似散發著聖潔的光芒,轉眼間,光影消融。
艾伯李斯特小聲提議改去你的房間吧,對方也同意了,畢竟有些話題不適合在公開場合聊,基本上這裡的戰士正處於敵我不分的灰色階段,在尚未完整恢復記憶的情況下,不要再與他們有什麼深入的交集比較好,最糟糕的情況就是他和艾依查庫的關係本身,擺脫不去,他想這不是好事,也不是壞事,就是奇怪。
要跟我一起來嗎?在門關上的同時,艾伯李斯特說,這句話他好像以前就說過了,這是他考量過,無疑是最正確的對策。
什麼?
和我去尋找全部的記憶,我需要你。他毫不猶豫地說,沒有半點虛假。
為什麼要選擇我?他的藍眼盪出一波滾燙的情緒。
我想知道為什麼過去的我們會走上那段關係,而且我認為要恢復我全部的記憶,你是不可或缺的關鍵。
在恢復記憶的第一時間,你不是說過去不重要了,怎麼突然改口?沒記錯的話,我也在那時候告訴你,我現在對你的看法,這也是真的。艾依查庫低頭,擺出一個不以為然的聳肩。過去就讓它過去吧,我不在乎了,我把你視為好同伴,但我認為我沒有義務幫你這麼多。他平淡的拒絕他的請求。
那瞬間,他們現在的關係再度因猜疑而產生裂痕。
我想聽你真實的想法。當這句話經由口說出來時,對方挺直地走上前來,他握緊拳頭,最後卻氣憤而不甘地擊打在門板、落在他的右側肩膀上方,微微感受到他的發抖,艾伯李斯特琥珀色雙眼冷硬望著他,伸出手臂攔住他的腰,他幾乎是別無選擇的貼近他的胸膛,艾伯李斯特的唇立刻吻上他的眼皮、他的頸項、他的嘴唇、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這種感覺在艾伯李斯特重生後從未經歷,但不知何故,竟如此自然,那麼適當,即便帶有一絲痛楚,咬嚙般的唇吻。
當艾依查庫的褲檔比他先出現鼓脹的反應,他立刻向後退,露出極度受傷的表情。很可笑,對吧?還是被你察覺到了,我忘記我的長相,卻認識你的臉和聲音……我的身體記住一切,這種可笑的感覺,叫我該怎麼辦啊。
愛戀的感覺早就隨著失去記憶一併灰飛煙滅。
艾伯李斯特終於確認之前那夜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他隱約的猜測是正確的,他要他完全正視這個問題,不要逃避。
恢復記憶部分的艾依查庫,光是站在他面前,就會有多麼驚恐與尷尬。艾依查庫告訴他,雖然他明白艾伯李斯特這麼做是正確的,他也無意要傷害他的意思,還是不由得感受到傷害,最後他請艾伯李斯特離開房間,然後關起門,艾伯李斯特站在門外聽見他坐在床上哭泣的聲音。
艾依查庫,我會陪你一起面對過去,請相信我,也請相信自己。他站在門外,不斷的複述,將這份信念試圖傳達給他。
艾伯李斯特回到房間後,當夜,在恢復記憶後他的夢境更清晰了,他又夢到一個男孩,原來那個男孩正是年幼的自己,他之前不斷地企圖殺死他,他們對立而相望,下一刻他消失了,然後在那片類似故鄉的情景,蜂鳥像一陣雨似的高飛,他以目光緊緊跟隨,想看牠們一口氣能飛得多高,直到他感覺到牠們不是往上飛、而是自己往下掉的同時,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解釋來自心底的愁苦,他從來不曾懊悔過去,罪惡的加劇,讓他更能看清楚過去的自己,是一個慾望無窮終究不會獲得善報的主角。
命運讓他們早就離開不了彼此,分離,不斷的分離,直到重逢的一刻,他們都變成另外一種樣子,他仍認得自己,他卻一次又一次的傷害這個人。
之後的漫長日子,其他戰士陸續踏上尋找記憶的旅程,紛紛離開這座城,艾伯李斯特和不少人出過任務,大家的目標也只是為了要尋找記憶,渴望回到地面上,完成心中遺願,漸由了解最真實的自我,在揭發情感衝擊的真相後,艾依查庫選擇刻意避開自己。
拂過的空氣越來越寒冷,艾伯李斯特這次做好完全的準備,選擇獨自一人出任務,在他走進禁止進入區時,他看到被強硬撬開的鐵絲網裡面,艾依查庫和人偶正站在那裡,好似在等待。
他感到訝異,她的眼睛襯著光亮,這次她斂下眼簾溫柔地望向他,她活過來了,和以前一樣,明明只是指引地圖的媒介,沒有任何思考意識的人偶少女,可是梅倫所言的屬實嗎?無解的謎,卻成為艾伯李斯特在這個世界的溫暖曙光,從一開始的,最重要的是眼前的艾依查庫,他的好同伴。
艾伯,我選擇和你一起上路,雖然這不能改變什麼。艾依查庫挑唇。現在,換我需要你,幫我找回記憶吧。
太好了。艾伯李斯特說。
是啊,以前的我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的。艾依查庫幽默地自嘲。我們還是朋友吧?你也是我的好兄弟,我最好的朋友了。
真的嗎?
嗯。艾依查庫爽快地笑了笑。和你在一起冒險最愉快了。
他繼續快樂地說。我要來好好的思考回到地上要重新過著什麼樣子的人生,我想開啦,我可是一個男子漢,也想搞清楚我的死法和遺願是什麼,差別在於,現在的我不一定要去完成它,我有權利選擇說不。然後艾依查庫單純的希望下個月能回到城堡和大家一起暢快喝酒。
那當然,好兄弟。艾伯李斯特讚賞地說,他高興地忍不住又問一次。要跟我一起來嗎?
於是,在雪片斑駁隆起的道路上,他們不斷向第二次的死亡勇敢行進。
正是我從前的缺陷為現在帶來了例外的快樂,無與倫比的快樂,扭轉我的處境,你覺得如何?
我也正打算改變過去的自己。艾伯李斯特自信地說,他們現在對彼此的信賴,無懈可擊。
又贏得一次次的驚險無比的戰鬥,他們低頭衝進暮色裡,此刻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艾依查庫軍服上的金屬鈕扣在激烈地廝殺像牙齒一樣喀喀作響,如此的真實,他們維持奔跑,在離開幾乎消失在黑暗的陡壁和溝渠前,他們已經不像初來乍到的陌生人一樣,不再時時刻刻害怕,不再煎熬於失去記憶的孤獨,他們的美好來自於困擾,反而處之泰然,學會喜歡現在的生活,喜歡現在自己的模樣,失去記憶的雛型或許也間接形成另外一個完完整整的自己,他們有時候不敢想像之後的未來,若真能回到地面上、想起一切的話,他們還能夠繼續以現狀的姿態過完餘生嗎?
他們待在洞窟內,外頭下著暴風雪。
由於這個世界沒有白天了,艾伯,我們只好不斷沉睡。
艾依查庫閉上眼睛,前一刻已經和他說一聲晚安,可是他還是冷到睡不著,這點對於兩人是一樣的,人偶則躺在角落一動也不動,連續兩週期陷入黑夜,血紅之月已經一路上升高空,調整時間的作息觀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正踏上傳說中的幻影城。
就是這股志氣,我們不會放棄的。艾伯李斯特溫柔地握住他的手,這份習慣來自過去,很自然的,他們現在並沒有感到排斥,艾依查庫有力的力道與之回應。
你好溫柔,我有點不習慣。艾依查庫忍不住笑了笑,沒有推開他,他們若是在旅途一半想起了什麼片刻的記憶,也會開心地閒聊,小慶祝諸如此類的,前幾天在寒冬下他們一同想起過去的童年時光,雖然一度被艾伯李斯特冷漠拒絕,最後還是展開一場丟雪球大戰,艾依查庫太過投入,不小心將猶如一顆球大小般的雪球,正面砸中人偶的腦袋,她一度停止機能倒在雪地上嚇壞了他們,艾伯李斯特狠狠罵了艾依查庫一頓,反遭艾依查庫悠悠回嘴說:你也是共犯呀。
原來我們是因為這樣認識的啊,真誇張。艾依查庫的語氣像是在吐槽,臉上的神情卻是洋溢感動的。我的爸媽原來長這樣啊,想起家人的感覺真好,卻讓我體會到我再一次的失去他們--
艾依查庫滑下淚水,壓抑著悲哀欲絕的啜泣聲,他依舊沒有睡著,起身用著剩餘的柴枝再次生火,想要將火焰壯大一些,夜晚伴隨的酷寒十足煎熬,艾伯李斯特望著他隱隱顫抖的落寞背影。
頑強不屈的野獸就算長大還是保有最初的純真,他的信念和艾伯李斯特一樣從未改變,就算他們的過去腥黏於罪惡一身。
艾伯李斯特毫不猶豫地從後擁抱住他,和過去不斷的交媾行為一樣,他記得清清楚楚。
艾伯,我們這樣做真噁心啊,快放開我,不要逼我揍你。艾依查庫氣憤地說,粗啞的聲音掩蓋不住哽咽,剎那間他的身體再次經由他的曖昧接觸僵硬而炙熱,身體背叛了言語,連耳根子都紅透。
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艾伯李斯特說完後,完全不設防的將雙手伸進艾依查庫的褲檔裡面,彎開他的右膝,熟練地揉搓,他的身體中心開始微微發熱,熱潮漸漸集中在下半身,他也漸漸失去力氣。
等…等一下……
艾伯李斯特不理會他的抗拒,他聽到他的喘息中帶有吸鼻子的聲音,在過程中他也不忘撫摸他的金髮,沒有選擇親吻,直到掌心充滿他黏稠的精液,幫他徹底發洩兩次之後,他自然的覺得疲累當下在他懷裡睡著了,發出平穩的呼吸聲,他的用意也不過是如此,隨著漸漸恢復記憶後,他知道他是全世界上最了解艾依查庫的男人,雖然那與現在全新具體人格思想的自己毫無關聯,他還是藉此利用這一點,知道眼前該怎麼做是對艾依查庫最有利的行為,他過去懂得掌控住他一切的思想與肉慾,即便現在對他沒有任何愛戀的感覺,只想還原成最初的關係。不再打算這麼做了、也不再打算建立扭曲的主從關係,可是他的內心不由得產生微妙的變化,他相信,這全是因為習慣造成的蠢事。
倒在懷中的艾依查庫如此真實,就連這部分也是……艾伯李斯特閉上眼睛,修長的手指從臉頰游移到眼罩上輕輕劃動著,記憶最深處回溯起最自然的情感反應,真想徒手扯下心臟啊,他將眼鏡輕放在一旁,暴戾之氣的雙眼發紅,臉頰上有一道道痕跡類似曲折的河流,就算他可知悉他所有的一切,卻無法走進其心扉。
對我而言一切都天翻地覆了,我幾乎快想起全部。艾依查庫說。他們聯手擊倒了看守幻影城門的嗜血雙頭犬,望著一步之遙的幻影城,遲遲沒有進入。
每隔一陣子恢復記憶就像是傳來若干消息。好似越來越恐怖的噩夢,無法清醒,等待著深深地沉入閉幕的進行曲中,伴隨著時起時落的鼓掌聲浪。艾依查庫好幾次在深夜中承受不住悲傷,面臨失控的邊緣,即便他白天不顧一切地站在他的前方企圖保護他,那瞬間,艾伯李斯特恍然大悟,他們不過是平凡人罷了,他再次接近他發顫的背影,從後面擁抱住,一次又一次的,等到他用盡各種方法,終於安撫他的情緒之後,抽離體內、對方的雙足淌下親密的熱流、帶來無法抑止的慾望,艾伯李斯特不得不去想自己是不是又走錯一步了,接著他們一塊入睡,讓夢交融在盛宴和喧囂之間,柔和的風正精神飽滿地吹拂著生命、在已消逝的生命,此時的天空遍綴著朱紅、金黃和青綠的斑點,構築成一個貨真價實的星幽界。
漸漸的我們只能拼湊遙遠的過去。
他暗忖,不久以前,艾伯李斯特認為自己還有機會為現狀扳回一城,也完全接受了過去的自己,他幾乎快想起全部,反應比他預料中的平靜,沒有像艾依查庫如此激動。他反倒想:一個立誓要復仇的聖女將毀滅世界的重責大任交給他們這些被喚醒的冤魂,可是實際上他們根本沒有資格,她也從來沒有誇口他們有這個能力,尤其是他,一個一心自以為渴望回到地上完成豐功偉業的男人。這是某種誤會,我們將毀於一旦。
艾伯,對不起,讓我冷靜一下。艾依查庫說,得知他的死亡結局,他努力承受住,那些事早就隨著來到星幽界逝去了。
嗯,小心一點。艾伯李斯特體諒他,掉頭就走。
艾伯李斯特比艾依查庫先離開一間寬敞的屋子,其實不止是他需要冷靜,那裡剩下空寶箱,裡面的碎片在剛才都充分吸進體內……他終於想起一切了,完全得到他想要的,接下來就等炎之聖女號召他們回去吧。艾伯李斯特暫時一個人脫隊,像年幼時喜歡自顧自的走在前方,意氣風發的無所畏懼,走在空無一人的寧靜村莊街道上,走過盡頭之村,白雪死寂般覆蓋住一切,形成雪盲的錯覺,手指撫過冰冷灰黑的石牆上,在那裡發現貼著一具會動的死屍,艾伯李斯特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殺,結束一場無聊的即興鬧劇。
艾伯李斯特離開村莊後,看見前方有一座冰封湖畔,不由得受到吸引。
他花了一段時間才小心翼翼地踏上湖泊,走到湖中央,好似已到達盡頭,屏住呼吸,獨自承受來自過去的罪惡的懲罰,一樣的,他沒有任何懊悔,因為一切早已終結,那些有負於人的年華流水,滾滾洪流將他湮滅,願炎之聖女傾聽我心豐沛。
很快的,有人在背後大喊出他的名字。
艾伯李斯特轉頭,發現在後方追逐的那人,成為在雪造世界中的一塊黑色斑點,對方循著艾伯李斯特眼中的視線,好似一絲光芒,找到了。
艾伯李斯特的存在,給予艾依查庫堅定不屈的力量。
你幹嘛到處亂跑啊,害我都找不到你。艾依查庫氣喘吁吁地說。居然冒死走到湖上方,真不像你會做的事情。
你看,是湖泊呢,想一起踏上嗎?艾伯李斯特慢慢地走回來,他稍微將手輕放在右肩,抑制住軍服大衣隨風擺動,方便前進,不料軍帽卻被一陣風吹走,艾依查庫慘叫一聲,趕緊去幫他撿回來,見到這副荒唐情景,好似是主人在丟一顆球,狗去將他撿回來一樣可笑。
艾依查庫好不容易將軍帽撿回來,他神采奕奕地將軍帽戴在頭頂上,兩人現在的距離約不到半公尺。
艾伯李斯特伸出手,示意他也一起踏上這片冰封湖畔。要輕輕的。他不斷強調這個嚴重性。艾依查庫不耐煩地聳聳肩,嘴裡喃喃地說你好煩啊,我最受不了你這一點。卻露出雀躍幸福的神情,便是毫不猶豫地抓住,他輕輕躍過湖畔邊長過小腿的芒草,跳上湖泊,差點滑一跤。
艾伯李斯特接住了他,兩人一齊爆出歡快的笑聲。
和你共度的每一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艾依查庫誠實地告訴他,他們愉快地懷念起童稚的無憂時光。
不太記得了。儘管得到全部的記憶,艾伯李斯特卻針對這件事完全想不起來。只記得你滑倒了,卻不忘拉住我,之後我們就一起摔進冰水裡面。灑滿陽光的湖面看起來真是賞心悅目。
那時候湖水結冰了,湖面上都覆蓋白雪,而且你說得對,那是好久以前的事。艾依查庫說他不明白為什麼,左腳膝蓋伴隨艾伯李斯特溫暖的話語彷彿喚起過往塵封已久的記憶──倏地感覺到一陣刻骨銘心的苦楚,撩撥得齜牙咧嘴,接著,他卻繼續快樂的表示,願告訴艾伯李斯特他生前傾慕的所有。先別提及死亡,這是最重要的事,他一點也不在意那些了。過程,最無法不去釋懷的事,一路走來的顛破人生,歷經無數次來回鬼門關的痛苦,一不小心,失去重量──然而,你朝我伸出來的手只觸到荒涼,甚至直至今日,我們成為失去未來的冤魂。
艾依查庫對他的真摯從未改變。
回憶裡,在結冰的湖面上跌一跤的痛楚相對的確實可愛許多,狡猾地將對方拖下水,那時的歡笑在此刻用震耳欲聾的高速衝撞進肺腑深處,一種溫柔的情感攫了他們,那是他們自私喜歡做的事,艾伯李斯特漸漸想起來了,他激動地有些喘不過氣來,實際上沒有明顯的表情變化。
他們現在堅信,沒受過傷,就不會有成長。
就算是早就走過青春歲月的他們亦同如此,艾伯李斯特想著到底是哪一個階段讓他們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孩子呢?
艾依查庫就在艾伯李斯特的視線內,如此接近,他展開笑顏,這畫面如同定格似的,變得非常緩慢。
但很快又消失,在艾依查庫閉上左眼前,兩人四目相接,幾乎是勾住彼此,難分難捨。
艾伯李斯特露出苦笑。你說得對。他語重心長說,他的眼神因如釋重負閃爍著,凝望對方的單眼。也許你是對的。
艾依查庫無傷大雅地聳肩,但他臉上的表情足以告訴對方,他和他有一樣的感動。
如今,艾伯李斯特還無法找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他從前所判定兩人畸形而無從歸返的關係,不明白這一切的意義何在了,直到現在他也不認為這份洶湧而出的情感就是愛情,愛情在他們之間的定義是不存在的,而是更深層的……
不論是過去抑或現在,艾伯李斯特都關心著眼前這個男人,把他視為最重要的,對方也是。
我要永遠的跟隨你。艾依查庫說。這就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唯一的原因。
如果我不希望回去呢?如果我選擇回歸於永遠的安息之中。
我會陪你,那樣也不錯,我已經擁有一個短暫且精彩的人生,現在也讓我實現心願,能想起全部的事真好……艾依查庫依舊沒有完整說出他的想法,只循著他眼中的光線,和他腳踏在共同的世界,艾伯李斯特忽然發現,他是愛著他的,永遠的,他的內心不再時時刻刻為過去感受到微苦。
生命的本質就是如此,即便他們早就死了,回不去了,他們的一生沒有所謂的美好生活樣板,對於幸福快樂的過度期盼,只不過在追求幻影,走在滿佈荊棘的道路終點,救贖存在的可能,面對巨大的傷痛,不放棄找尋生活中真切卻渺小的幸福。
兩人停止交談,走在冰封的湖泊上,在等候之際時,也許炎之聖女會讓艾伯李斯特的心自動停下來,否則他又該如何停止愛一個人呢?永遠的。
艾伯李斯特溫柔地將他拉近,臉慢慢貼近,他感覺到彼此徐徐吐出的熱氣,嘴唇輕輕的擦過他的嘴唇,一次兩次,最後完全烙印上去。
他們決定慢慢步回盡頭之村,在那裡找到人偶,她一直在等待他們。
艾伯李斯特走在前方,發現她的蹤影,不用回頭也知道艾依查庫在何處,他對她充滿了感情,同時說出他的疑慮。這個世界是不是沒有存在海灣呢?
他無所動搖凝視著她的雙眼,他溫柔的眼神,不是為了探詢什麼,只是想關心她的事。
人偶,我想理解你的悲傷,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艾伯李斯特說。也請讓我承受吧!
人偶這次閉上眼睛,輕輕搖頭,她的長髮隨著暖風飄揚著,周圍的空氣忽然變得緩和起來。
花了數星期的時間,她慢慢帶領他們走回溫暖的地方,艾依查庫開始流汗嚷叫著好熱啊,不斷的走著,沒有停下來的可能。
艾伯李斯特無法停止他的震撼,他終於理解出一切真相,包括她其實是一個有意識的精神個體,她就是炎之聖女在這個世界幻化而成的容器,居然沒有任何人發現到這一點,因為她原本就已失去肉體,在創造出這個世界的同時,復仇的力量早已衰竭。艾伯李斯特是她第一個選擇相見的戰士,為什麼要選擇他呢……
無解。
那雙純潔之美的眼睛,流下名為悲傷的東西,艾伯李斯特不明白那是為什麼而流,皆與他們無關,悲傷的共鳴到底是真實的,他和她,只願為眼前一刻的傷口溫柔地親吻。
或許這是炎之聖女所憧憬的、無法製造出來的情景。既然如此,我想改變我的心願。最後,他是這麼告訴她的,她沒有回應,如往常一般,這次是走在沉寂的歸途中,準備迎接他真正的安息之日到來,現在的艾伯李斯特已捨棄了生前執著勝利的遺願……他現在只想重新珍惜和艾依查庫相處的每一刻。
他的心願已了。
就在某一天,溫暖、深鬱的天空,除了偶爾他們會聽見來自過去傳來孩子的笑鬧聲之外,一片靜謐。突如其來地,艾伯李斯特經年累月的負累稍微緩和,他轉過身,艾依查庫離他近在咫尺,人偶不知不覺悄悄地消失在他們的眼前。
他欲言又止,艾依查庫卻泛起笑容,他傷痕的粗手泛起紅潮,他倒了下來,或是說他拉著他的手臂倒了下來,他們在遍佈野果的草地上翻滾著,渾身炙燙,沾滿野果與落葉。熱唇與熱淚和甜蜜的蠢話交織著。艾伯李斯特感到可笑,卻無法抑制住翻騰的喜悅,這次,真的是命運對他開出最大的玩笑話了,他一心渴望回歸永遠的安息,居然荒唐地能再相見,能和艾依查庫相見。
當艾伯李斯特聽到了遠處傳來浪濤的輕拍聲,他知道他們已經離開星幽界了。
一股滌盡汙衊、重獲新生之感,一股天道有常、萬事和諧之感,在他心中澎湃。
每件事,每件事在冥冥之中都早有定數。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