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蘭德忘不了這夜,他是如何被托雷斯特羞辱的。冰冷的怒火和熾烈的絕望交替折磨著他,他的思緒像火舌一樣四下竄動,眼前的折磨是他咎由自取的,他痛恨罪惡,而柯布就是揉雜一切他所憎惡的精神象徵,他懷著巨大的痛苦自問千百遍,赴湯蹈火的意義在哪裡。
他永遠是一個支配者。急迫的情況不容許他質疑和反抗被命運支配的立場,將柯布從公審中救出,或是,親眼看著他接受審判死去,結束這一切荒誕,然而,悲劇終於降臨。
沃蘭德擁有比王侯富裕的資產,他的莊園宅邸卻非常冷淒荒涼,隔絕社會,拒絕所有外界的登門拜訪,他厭倦了圍繞在身邊的卑鄙陷媚者,他不會賞賜任何一滴蜜,給貪婪無窮盡的無頭蒼蠅,只有貪婪能使世界從酣睡中微醒,並告訴人類,世界是如此的殘酷。莊園曾經穿流如潮水,絡繹不絕的拜訪者,進獻各式各樣的華而不實的禮物,若沃蘭德看上其中一件毫無實質價值的物品,有的甚至是一條馬,一條狗,金絲雀,那就是他們的幸運。
沃蘭德基本上和貧窮、災難、不幸毫無關係,他拒絕了解邪惡,彷彿就是為了完美而留下的缺陷。他居於羅占布爾克的頂端,在童年時便看盡人間百態,青春,轉瞬一逝了,他也不是麻木不仁、鐵石心腸的人,任何苦難悲哀,任何醜陋的事物都會使他感到憤恨與傷心,包括那個男人,即將成為生命中的鉅債,就算散盡家財皆無法償還。
離開一個人的房間,細長的指尖殘餘著小提琴琴弦的熾熱與刺痛,流血了,沃蘭德壓抑心中挾帶的恐懼及恨,一早已梳妝打扮好,穿上謁見宮廷王朝正式場合的貴族禮服,尊貴又富麗,象徵著地方貴族統治者的支配地位,要以絕對不容許侵犯的傲然儀容接見最醜陋的人間場合,他卻帶著倦意闌珊步下樓,胸中響起警告的聲音,危險!是個像孩子的聲音、是像自己卻又不再是自己的那個靈魂,如今他早已從這副成長的身軀脫穎而出,連同靈與肉的精神高度契合,他從宅邸走廊的一面閃亮鏡子走過,宅邸外面縱情歡笑的聲音依舊清晰悅耳,快樂,孤獨,寂靜,恢弘精深,如戲夢人生,戲夢牽引著浮誇,浩大,紙醉金迷,充滿輕浮幻覺時代的羅占布爾克,此時此刻,因遠方的處刑廣場傳來的血腥樂聲吞噬,他聽不見屋子裡的聲音,注視著鏡中的自己,一個成年的當家,是如此的高貴自制,完美,他的臉孔掠過一絲寒意,然後他便乘坐馬車從莊園出發,帶領一群僕從與騎士護衛組成聲勢浩大的列隊,在正午時分,抵達羅占布爾克的處刑廣場。
必須要有效斷絕威嚇羅占布爾克歷史傳承下來的惡勢力風潮,經由古朗德利尼亞帝國許可,在處刑罪大惡極的死刑犯的那一天,處刑的中央廣場位於首區統治者的階層,政府會開放部分封閉階層的開通,讓全城人民觀看這場洗淨罪惡的聖刑,他們非常熱烈地歡迎,形成特殊扭曲的文化,在沃蘭德主導的時代演變的更壯烈墮落……
憧憬英雄生涯的時代,永遠的結束了。
在某種意義上沃蘭德悲劇性的絕滅對於他的人生與愛情問題而言洽是唯一解決途徑--沃蘭德的死亡,抵制了對於嚮往世界的純潔良善、社會文明注定相依共生的罪惡感到的哀痛,如何減弱地獄的火焰?
沃蘭德必須直視心靈的夢土影像帶來的意義,那也象徵著萬物主宰的力量泉源,省思自我人格的偏見並合理化阻止世間的苦難與不幸的擴散,邪惡無邊無際,難以消除,無法以任何地方性的法律政治干預改變,唯有堅持正義的思想去觀看同時轉化為實際的行動,用以絕對的力量進行審判制裁,暴力可以把任何服膺與蔑視暴力的惡人變成物,柯布犯下滔天大罪,罪責難逃,注定要死的,死在社會結構建立起的和平冀望,偏見與惡意的擴大,總要有個完美的結果,是如今王權及地方政府有意操弄樂於見成,然而,沃蘭德現在要做的竟是說服頑抗自我的思想,像對抗邪惡一樣毫不畏懼的指向精神價值核心逐一摧毀,決心要阻止一切,逆天而行,背負的天命已盡,悲劇終要來臨,沃蘭德一生的核心與貴族主義及倫理道德,甚至是天道有常無往不復皆放諸四海皆準,他的榮光與美好,瘋狂的荒謬,在往後流傳人民心中。
柯布在清晨時從押解的監獄送出前往處刑廣場,路途上,奪去公民的目光,這是一個永別的時刻,廣場的道路擁擠得水洩不通,囚車困頓地無法前進,來自各階層的公民聚集一堂,熱鬧的群眾沸騰極致,等待死刑執行,五年前的正邪大戰結束,副首領,邪惡又瘋狂的副首領,已然成為恐怖駭人的喪曲,世界以為死神帶他走了,如今他突然活著回來,站在斷頭台上,即將要被處死,前往真正的地獄,那對城市而言便是一個美好光明的未來願景,快下地獄吧!承受地獄之火的煎熬,用血潔淨。撫慰惶恐又起義之人心,善良,光明磊落。誰能說,我潔淨了我的心,我脫淨了我的罪?(箴20:9)
死刑囚犯在斷頭臺上已經就定位,他穿一件白淨的囚服,以掠奪名字,一生,包括罪惡,僅此留下死亡編號,死無葬生之地,全身遭到束縛綑綁跪坐,等待時辰一到,立即斬首執行,遠遠一瞥,尊貴的上賓迎來地獄了。豔陽高照,天空一無所有,天空本該虛無,從莊園帶出貴族權勢陣仗的自動機械馬車和護衛騎士們停靠在警察防線外面,僕從開門,沃蘭德便從馬車走出,在眾目睽睽下,他獨自一人走在前方,決然地挺胸朝向刑場,正義凜然的貴氣,傳聞中的貴族至高者如政府說法現身在公審,使觀眾紛紛發出驚嘆和厭惡的咒罵叫囂,場面一度失控混亂,皇家騎士團與武裝警察立刻肅清秩序。
沃蘭德站在簇擁的群眾裡顯得臨危不亂,周圍皆受官兵與莊園的護衛騎士保護,很快的,區隔貴族與平民的分界線,柯布神情異常冷靜,臨死前的毅然決情,額頭微微冒汗,揭發出埋藏心底的恐懼,他四周同樣全是嚴密的保護監控,他的旁邊站著劊子手,他抬起眼,望向沃蘭德勾唇,那個誘人墮落深淵的眼神,沉默,無須言語,沃蘭德再熟悉不過……
天地萬物在春風燃燒下形成富麗顏色,最後燃盡在沃蘭德眼瞳中的映像,強烈殉道的激情,一蜂窩群眾四起的譴責吶喊,沃蘭德一字不漏地全聽進去了,他們四目相交,柯布壓抑著沉著的臉孔,下一刻幾乎要仰天大笑起來,再也無法克制巨大狂暴的痛苦撕裂身心,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個細微的髮膚、毛孔、無處不是強烈渴望宣洩的恨。
沃蘭德打算要在靠近,周圍立即被刀刃相對。
「全部給我退下!憑我是至高者!」沃蘭德冰冷如死亡,刻意揚起傲慢的語調斥喝,「別忘了,就算集合全部的力量,在我眼裡如沙輕而易舉擊潰。」
人民在處刑的中央廣場陷入強烈的暴動中,場面混亂地徹底失控。
沃蘭德表現的冷酷,蔑視,殘忍,彷彿一支射向終點的箭矢,前方自然的讓出一條通路,他優雅地踩上一個又一個的階梯,泰然自若的走到柯布的面前,伸出手粗暴地抓扯他的頭再轉身面向受刑台下的暴動群眾,在一旁的劊子手目睹一切,因為感受到沃蘭德散發出來的氣勢,僵硬且恐懼地無法動彈。
沃蘭德經歷內心的幾番鬥爭,一生都在沉溺在自我實現,終於做了超出人道之舉,展開不容反抗的演講,宣示貴族的控制主權,他的顯赫權力與財富連地方政府都無法攔阻,人們回想起五年前的城市苦難,害怕罪人,傷害人,不死皇帝,貴族,荒謬的英雄,甚至是在不久的未來的某天,興起戰爭出征的軍閥高官的新勢力……人們並非真正的良善,而是因為逃避、不關心、無力改變帝國統治的社會環境、世界的殘酷真相,已喪失公民自主的選擇權,人民聚集的廣場,專注的寂靜無聲,代表不死皇帝出聲的托雷斯特始終都不在現場,或是隱藏暗處掌控大局。
一種強烈的諷刺哽在喉中,侵入了夢中,沃蘭德要做出可怕的、瘋狂的行為,沃蘭德笑著出聲了,走出孤立的莊園,站在斷頭臺的頂端看向世界,一片廣闊的視野突然模糊,朦朧如霧,變得一切荒唐:「副首領五年前敗在我的手中,我捍衛我所珍視的、宣誓要守護城市的和平,殲滅世間萬物的罪惡,我所做的一切,全是勝利與犧牲付出的代價,沒有太陽就絕無陰影,暴力能把任何服膺暴力的惡人變成物,我是貴族,你們一生都可以指責我的專橫傲慢無情!請不要遺忘現狀的和平,是我用一人的正義爭取而來的,如今他活著回來了,就是屬於我的所有物,他是當今時代一個罪惡的激情源頭,副首領罪不容死!如果能把一個淫亂的娼婦改變成天使,真正的惡才會徹底消除作為警惕,我也會讓他付出活著比起死亡更痛苦折磨的代價這才是真正的贖罪,我是至高者,我的存在是為了矯正錯誤,我必須接受這次考驗以此作為崇高的目標,淨化魔都羅占布爾克,會再次用勝利向人間證明正確性!」
沃蘭德贏了,沒有人敢不讓他在台上劫走死刑囚犯,從這一刻起,沃蘭德的一生都讓羞愧籠罩不得解脫,痛不欲生。
柯布聆聽沃蘭德的演講完全沒有出聲,那股憎恨因為超出了絕望所能承受的程度,是這場荒謬戲碼中最為詭奇而平靜的,死囚一般跪坐著背向沃蘭德,面向斷頭臺前方,沃蘭德抓扯著柯布的後腦槽,不看他的臉粗暴地往斷頭臺一塞,斷頭臺由直立鐵架和一塊刀片組成的,刀片用繩索懸掛在頂部,沃蘭德彎下腰親身拉下刀片的同時,倏地又抓住柯布的脖頸,將他抽離出來,發出無情的喀噠一聲,廣場的觀眾瞬間發出歡呼與叫囂,刀片只切斷了凌亂而稀疏的髮絲,柯布從斷頭臺上摔下倒地不起,臉色慘白,生理上的全身顫抖,沃蘭德揚眉,並在眾目睽睽下直接舉起右腳踹了他的頭,並用腳將柯布有刺青的臉龐轉向,狠狠一踩,沃蘭德代替劊子手執行死刑,從今以後,柯布活著,但他的生命變相的永遠結束了,是屬於沃蘭德的物。
柯布倒地不起,扯起流血破裂的嘴角,他笑出聲,紅褐色的眼神清澈地彷彿血流成河,流下此生第一次因為屈辱流下的淚水。
沃蘭德高高在上的看向被他踩在腳下的柯布,一陣濃濃的傷感襲上,他面向觀眾大聲的說,「由我帶領人民的公審結束了,散場!」
沃蘭德命令劊子手和護衛合力把柯布帶下去,待會送上馬車,他們下台後,對於荒唐的現狀躊躇的人群才終於漸漸散開起來,回到各自的階層,輿論如浪四起。
沃蘭德和柯布短暫分別,在危機潛伏、洶湧如深淵的人群中陷入痛苦掙扎的沉默,然而從沉寂中挖掘出來的是屬於他們之間血肉模糊的愛憎,也因為傲慢不看向彼此的眼神,各自離開處刑中央廣場。
在陽光、青草,鮮花的包圍之下,沃蘭德再度閉上眼睛,在今夜帶著柯布回到莊園,並把他囚禁於主宅的地下室,在此刻他只想待在房間,哪裡都不去,柯布就在他的下方,最下方,沉落,墮落,那些專橫、毫無轉圜的社會限制,存在於真實的世界,全被他又一次的親手破壞了,無法回頭。
--你到底要把我改變成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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