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5

Unlight x 威廉中心 太陽的一切 參

太陽的一切 參


















一生中,與其說是幸運之神眷顧哈伯,為他裝滿金條和鈔票,倒不如說他就是有本事決定他的命運。

哈伯是踏上五十歲的人生階段的男人,就已經抵達人生的巔峰頂點,他有一個舉世無雙的生意頭腦,俯瞰世界萬物,享譽富翁之光,就連一向刻薄惡毒的王室都得看他臉色,他在王國販售各種東西,販售的商品琳琅滿目甚至極其稀有,奴隸,武器,詩歌,音樂,皮毛,人偶殘片,珍珠等等。他渴望人間至上的珍寶,都值得他不計一切醜惡代價的掠奪,手段凶殘,若不先下手為強,必死在他人的槍下,多年來惡名昭彰的哈伯富翁四處樹敵,掀起腥風血雨。

如今,他聘請了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少年當他的貼身保鑣。為什麼呢,不用花錢就可以買下他了,他強悍,單純,忠誠,什麼酬勞都不要,重點是,他在那天黃昏市場以性命救了素昧平生的他,他是不死的怪物,一個無價之寶,這超越世間的利益價值。

布隆海德王城的黃昏市場會帶來莫大的財富,也會吸引貧賤的蒼蠅。他對自己不是一個好東西有自知之明,灑出去的種子,無論好壞,他一律不收回。

這一夜,他第一次對惡果束手無策,他帶來的手下全部都被同行殺掉了,在被逼得窮途末路,身材肥胖的他倉皇地逃進陰暗曲折的暗巷裡面,他不慎失足跌倒,趴在地上喘息掙扎,眼看一群嗜血的殺手如影隨形,忽地,他看見一個少年不懼黑暗向他們大打出手。

少年的戰鬥方式無庸置疑就像一個老練的職業獵人,以不像是在殺人類的方式在殺人,更貼近地是獵物,鮮血和慘叫直濺他的身上,在結束戰鬥時,少年的一條手臂斷掉了,胸口被插了一刀,他回頭望了哈伯一眼,那回眸的一笑讓哈伯永生難忘,心亂如麻,話語全被堵塞在喉嚨哽咽,接著少年全身鈴鈴作響倒下了,他失血過多,而他旁觀少年的慘死,因為他知道這束手無策。

何等離奇幸運地逃過死亡大劫,哈伯像是突然領悟到了此世真的有上帝的屠刀和良知,他流下淚水,他抱起斷手的少年,他停止呼吸了,居然為了一個陌生人無私奉獻到噁心的程度?難以置信,然而它正是發生在眼前,逼得他去該死的重新體悟生命的善與美好的哲學,那種事物早在十年前隨著他的外遇而家庭破裂,他擁有一切,幹盡壞事被家族斷絕往來,直到他得知因為他的關係,被仇家找上門滅口的無妄之災,而他認為這是他們離開他的報應,變得沒有意義了。

哈伯背著無名少年的屍體,一手拿著斷手,逼得他沒有把手邊的財寶一起帶走,隨意丟棄在垃圾桶裡,就算現在僥倖地苟活下來,他必須先渡過夜晚的風頭,把他丟進運河也好,埋葬在河水的洗禮下不錯吧,這可能是最沒心沒肺的報恩方式。

這實際行動比哈伯預想中的更費力漫長,一點都不省事,他來到王城的運河,氣喘吁吁,滿身大汗,沒有意識到背後的屍體漸漸回溫,正當他決定要鬆開用繩子綁在背上的屍體時,屍體突然活躍了起來,嚇得他當場驚聲尖叫,這是哈伯最初與少年的奇遇。

哈伯得知少年的名字叫做威廉.庫魯托,少年誤會了,他感謝哈伯救了他,而他理所當然用謊言包裝回應少年的謝意,天真善感的少年把自身的秘密無一保留地攤開,他是如此信任他嗎?哈伯再次因為少年的存在對世間產生懷疑。

「我是不死的怪物,哈伯大人不會害怕我嗎?」

「你想太多了,比你可怕的東西更多呢,小鬼,以後這種事最好別到處張揚,會引來殺生之禍的。」哈伯豎目橫眉,沒有預料到自己意外能接受這荒謬離奇的事,他開始對少年的單純煩躁起來,不知世間險惡,善良愚蠢到讓人憤慨難平,那天的初遇,威廉純粹是路過不平拔刀相助,是出自善心要幫助他的。

「好,以前好像有什麼人也對我說出一樣的話,我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生存方式,卻不知道如何與世間來往,第一次能和人類一起暢快喝酒,我很快樂。」男孩習慣用人類區分自己和他人的界線,他不勝酒意,靦腆地傻笑,哈伯帶威廉回到他的地盤,同時意味著他的東山再起,他要讓全世界知道,他擁有的財寶都比不上威廉的無價,然而他什麼都不懂,又說出這些話讓他懊惱,他對他的別有意圖,籌劃的每一步,引誘,皆無處宣洩。

「你到我死前,都要繼續當我的小鬼,和我一起冒險吧!」這項生意,哈伯穩賺不賠了,沒有預料到威廉搖頭,他露出要笑不笑的奇怪表情。

「我想和你談生意,你卻他媽的拒絕我!」哈伯勃然大怒,嚇壞了威廉,劍拔弩張一刻,兩人都差一點把酒吐出來,為了不要讓場面太失控,又笨拙努力地把酒吞回去,滿嘴苦澀不堪。

「嗯,我以為我已經是您出生入死的小弟了,難道不是嗎?」沉默許久後,威廉失望地開口。哈伯愚蠢地鬆口氣,原來愚蠢不安的人一直都是他,他拉不下臉,「下次你回家,你可以從我這裡拿走一件物品。」

威廉就出門完成哈伯的任務了。哈伯篤信。因為他需要我。即使他的眼睛經常飄向遠方。他需要我的眼睛盯著他看,他需要我證明他活著。

哈伯是一個心狠手辣,充滿慾望的男人,同時他極為慷慨大方,敏感知性,這從來不是知恩圖報,他單純想這麼做罷了,他也好奇象徵無價之寶的不死怪物會從他上千的財寶中取走什麼東西。

哈伯來回踱步,等待威廉每一次的歸來,都會是這副灰頭土臉,窮酸落魄的樣子,有失體面,他無法忍受名為哈伯頭號小弟的威廉被眾人取笑的模樣。

後來,在威廉每一次歸來,哈伯都會替威廉準備了一套手工量身訂做的衣服,他下令,威廉乖乖地穿上去了,哼,看起來有模有樣,夠資格,他從來都不像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死了,他不要再有第二個兒子為他受死。那麼除了老大和小弟,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剛開始幾年,威廉當上哈伯的頭號小弟,只要哈伯開口需要威廉的幫助,要他做什麼,他都會去做,叫他去深海採珍珠,他二話不說跳進海水,他還一度以為他回不來了,過一個月後,他帶著裝滿寶箱的珍珠獻給他,叫他殺人,他也殺人不眨眼極為效率地完成任務,他沒有自己的主見,總是對一切事物陷入徬徨,卻能保持自我的奇怪平衡,聆聽善待他人的心聲,不曾對他有過拒絕和懷疑,這使哈伯火大和慶幸還好是落在他的手上,否則交給他人就太浪費了。

後來,哈伯不讓威廉出遠門了,跟隨在自己的身邊學習做生意,往後威廉的日子可以藉由這一點在社會溫飽肚子,不必一天到晚躲躲藏藏靠森林的糧食和狩獵而活,過著該死的原始人生活。嗯,雖然他的教育方針是往如何在金融風暴前騙財無數,哈伯帶著威廉呼風喚雨,看遍人心百態,爾虞我詐,要他如何踩著他人的屍體往上爬,開闢出屬於自己的天下,效果不如預期,威廉總是朝最錯誤可笑的方向回報他的期盼,一天到晚被他罵。

有一天,哈伯帶威廉參觀欣賞一座寶藏庫,他從未帶任何人進來這片天地,這裡是他的一切,有些物件能喚起威廉塵封已久的記憶,例如保存完好的人偶眼珠,那是薄暮時代才有的東西,威廉小心翼翼地注視如水晶的眼珠,嘴裡小聲呢喃著以前父親大人有贈送他人偶當作生日禮物呢,他不喜歡把人偶視為奴隸,殘忍地對待人偶,這是需要勇氣的,不能視為理所當然,然而這堅持,恐怕會被當時的社會視為一個怪人,會給家族帶來困擾。

一時的勇敢,和永恆的勇敢,絕對是前者比較容易,他逃避一段時間,當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善待人偶,詢問他們是否願意要當他第一個朋友時,人偶竟然不可控制地發生暴動叛亂了,人類為了要活下去,要保護王族和人民,王族下令,身為王族眷屬的守護望族的庫魯托氏,不得已只好殺死在王國裡全部的人偶,無論有否叛亂,全部誅殺,若人偶是沒有生命的,那將來若遇到更高階的生物,人類會被視為生命嗎?

從那之後他們被人民畏懼,趕出王國,開始四處流浪,也是從那時起,大海形成了深淵。

彷彿憶起了痛苦的記憶,威廉全身發抖,被罪惡感吞噬。哈伯瞇起眼,竟壞心眼地有趣起來,果然眼前的不死怪物比這些寶藏都新鮮有趣,可以盡情利用榨乾殆盡。

藉由威廉的談話,他大膽地猜測威廉是出生在數百年前的人類,歷經薄暮末期的浩劫,渦的出現,隆茲布魯建國的動盪,他就像活生生的歷史體現。

「你的不死,是從何而來的呢?」哈伯挑眉興致勃勃地問,刻意刺破他的傷痕。

「我不知道。」男孩搖頭,對自己的事情大部分都不瞭解。

「你的家人呢?」

「他們死掉了,遺棄我。」男孩的聲音顫抖,旋即他們被一股純粹的悲傷瀰漫包圍,就連屋子裡的金光萬丈都無法抵銷這股幽微的銳氣,敏感的哈伯感受著,他咬牙切齒,厭倦地忍受這股未知而麻木的情緒過去。

哈伯喜怒無常,隨手抓起一把胡琴彈了起來,威廉從未見過這樣的樂器,他對這陌生音色著迷,心曠神怡。

「這是從北方原住民流傳下來的樂器,小鬼聽聽吧,它一點都不遜色王國最知名的手風琴喔。」

小小的胡琴如鳴咽哭泣,和緩而淒美,煙花易冷,絲絲入扣,輕易受困於歷史的變動,彷彿那時如薄霧籠罩王國的悲劇的愁緒正在緩緩撕開男孩的傷口,被過去的重量和虛無包圍時該如何自處呢?

這一刻,音樂引領他們隔絕在俗世的危險和恐懼之外,哈伯不知道,他只會拿短處化作為長處利用,否則,他一無所有,他相信這舉動絕對讓男孩徹底臣服崇拜他了。

「哈伯大人,您是一個才華出眾的人類,願我能永遠記住這美麗的音色,這首歌叫做什麼名字呢?」威廉真誠溫暖的話語觸動了哈伯的心房,同樣揭開他心扉最柔軟之處,他很多年沒有高歌一曲了,才發現他並未為對即興創作的曲子取名字,他告訴威廉,這是一首無名之歌,適合給同樣無名的威廉和自己,反正他做鬼後,這些狗屁東西,他一個都不能帶走。要的話就全部送給你吧。威廉聞言則沮喪地抱怨說他不會死掉,那以後這些東西他要送給誰,聽來啼笑皆非。

「這不能當飯吃啦,執著創作什麼都沒有呢,只有賺錢才是真本事,我年輕曾是窮困潦倒的街頭藝人,那時我的老婆和孩子卻對這樣的我不離不棄,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啊。」享盡榮華富貴,卻只剩下一個人,哈伯想,音樂肯定灌醉他們,該死的胡言亂語。

威廉安靜地聽著,他不著痕跡地想起了什麼,他心碎地啜泣呢喃,同樣以醉言狂語附和哈伯,「我不配擁有我的家人,為什麼我想不起父親大人的名字呢,只會記得悲傷的事情,快樂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這不公平。」

「不,是你捨棄了這些傢伙而活,我正是如此。別感慨了,大醉一場睡一覺醒來就能重新奮鬥,又是全新的一天啊。」哈伯挑眉,威廉就會挑起另外一邊眉毛有樣學樣。

乖巧透明的男孩在哈伯的膝蓋上睡著了,哈伯像是對待自己的兒子那般撫摸他柔軟如小鹿的頭顱,啊啊,比起當一個普通的兒子,當一個宿敵有趣多了!結果一夜折騰下來,他對他所有窮盡半生蒐集的寶藏沒有一丁點興趣。哈伯明白了,總有一天,他和男孩都必須拋棄對方才能繼續向前進,對此,一向沒心沒肺的哈伯不禁暗自飲泣,男孩如原石照亮了他遺忘的自我。

「無名之歌,真是美麗的名字,我好喜歡這個名字啊。」隔天清晨,哈伯一臉睡意迷糊,被興沖沖的男孩特地搖醒,只為了告訴他這句話,宿醉頭痛的哈伯抱怨為什麼不等他睡醒再說啊?威廉歉意地說因為他害怕忘記,他比誰都害怕忘記。

哈伯決定,無名之歌是這首曲子的名字,是獻給威廉的歌,只要跟這該死的孩子天天玩在一起,他就會激起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究竟是他的靈感會先枯萎,抑或少年失去光合作用呢?

他把威廉視為競爭對手,命運的宿敵,他放下屠刀,不再為了蒐集寶藏幹遍壞事,在王國最惡名昭彰、就連王族都要看他臉色的老富翁,回歸一個純樸的無名詩人,盡情詩歌創作,他寫了一首接一首關於不死怪物的長篇敘事詩歌,漸漸地拼湊成不死怪物的美麗傳說,有一部分是擷取威廉支離破碎的回憶,王族不跟他購買武器了,改高價購買詩歌列入國寶,政治蠱惑人心因素,請求他寫關於王族的詩歌,哈伯一丁點興趣都沒有,這只會讓他靈感死去,只有悲傷美好的事物才值得追念。

「哈伯大人,您說謊,您不是說過我的事情不能讓世人知道嗎?」威廉罕見地動怒反抗,他曾害怕忘記,還為此將這句叮嚀刺青在皮膚上,第二天理所當然就消失了。

「傻子,人民只會把這些詩歌當成我偉大哈伯的創作,畢竟之於你的一切都是虛無構築的的,那是多麼美麗悲傷的事情啊,而這些就像蜜糖與毒藥,人們最喜愛吸食。」

哈伯將這些詩歌在王國廣大流傳,曾造成一時轟動,他年輕的夢想是當一個最有名的街頭藝人,如今他辦到了,人們爭先恐後上街購買詩歌和文字,漫步在河岸大聲朗讀吟唱,是當代王國最時髦流行的事情。

威廉對此難為情,賭氣地想要鑽一個地洞躲起來,關於他的事情究竟有什麼好寫出來的啊!

「對不起,剛認識你的時候,我一直都在利用你啊,每天都在想著該怎麼榨乾不知世事的小鬼,其實我在你的眼裡才是一個小鬼,你的年齡一直比我大,我無論如何都該死的追不上你啊!」這是永無止境的勝負追逐,熟悉而快樂的鬥爭,詩人慈祥地握住男孩的手,只有死亡才能終結這一場沒完沒了的追逐。

「您到現在都在無情無義地利用我呢,我存活了數百年,我從來都不是一個長者,我對世間有很多事物都不知道,連我自己的事情都不清楚,我的人生究竟該做什麼呢,我只想要安逸地過日子。」威廉對哈伯回以玩笑,永恆的幻滅少年珍惜著惡人哈伯,他卻不知道,哈伯伴隨著愛,對他的愧疚和罪惡也是認真的,到他下地獄都會陰魂不散吧,他才不要解脫。

「傻子,不知道才是正常的,否則你就是無情的神,就不可能救了當年無可救藥的我,那就去追尋吧!追尋的本身才是意義,我蒐集的稀世寶藏只是對追尋抵達的終點心有不甘罷了,凡事必有終結。」

「小鬼,等我死後結束契約,你不要別人叫你做什麼事就去做啊,所謂的善良不能變成天真。守護,是不能傷害他人的,這顯得你和我的愚蠢,我從前叫你幹了這麼多壞事,我甚至叫你去殺人,這份罪孽當然是我來承受。」見到威廉自慚,哈伯立刻鼓舞他,人總是有做錯事情的時候,卻沒有告訴他,有些犯下的錯誤是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傷害永遠存在,死亡有時就像單純的解脫,活下去的贖罪方式是最困難的,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一個傷痕累累的人。

正是威廉的愚蠢天真拯救了哈伯一命,改變了他的一生。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保護您,您還年輕得很呢,可以再奮鬥數十年。」威廉的回答。哈伯對前者嗤之以鼻,一個莫名其妙的理性利益主義至上的詩人,對後者卻相當認同威廉的話,一個詩人應永不放棄追尋。

「你就是這一點非常固執啊,除了保護自己不被傷害,你也要學會去判斷,不要再追隨像我一樣的惡人了。」哈伯傷心地嘆氣,威廉漸漸懂事,他以後絕對不會再這麼做了,守護信念的雙手沾染鮮血,這不是值得誇耀出口的事情,沒有絕對的善惡,數百年前的守望家族無非是一個聖徒。

對萬物皆有興趣追尋,學識淵博的哈伯臆測和挖掘各種破碎的證據殘跡,王族亟欲隱藏最終遺忘的真相──

來自數百年前,和擁有神秘力量的先王,一起建立隆茲布魯王國,又憑空消失的王室眷屬──庫魯托的守望一族的真實,比起當一個王國的守護者,守陵人,更像是一個肅清王國一切危害的暗殺者,殺人鬼家族,王族一直都是殘忍無情的存在,國家從來都不是慈悲的。

深知後代當家的威廉的人格特質,他絕對無法繼承家業,威廉的父親才會帶不知世事的威廉離開王國漂泊流浪,在家族被深淵吞噬滅絕之際,卻不顧孩子意願給了如此殘忍顛覆生命法則的力量,恐怕是作為威廉父親的男人萬萬沒想到的事情吧,當下期盼孩子能健康平安地活下去的信念,遭到深淵歪曲異變的力量,讓他到現在還像一個小鬼,繼續半死不活,沒完沒了折騰。

以後威廉會遇到更多像他一樣的惡人,會盡情傷害利用他,這世間關於善良的事物已然消逝了,而威廉就是為此存在的寶藏。

上天從不會為這個可憐的孩子開啟聖門,引領他死去進入天堂,不老不死的怪物只能依附這無可救藥的塵世苟活。威廉消極地想他應該還是有屬於自身的定義吧,雖然被哈伯當場哭笑不得嘲諷看起來還是很沒主見容易受影響啊你。

哈伯唯獨沒有把醜陋的真實寫進不死怪物的詩歌裡,他決定掩埋真相,往後威廉不會知道,他會一味相信那些悲傷而美好的傳說,繼續對自身的一切永遠徬徨,他會繼續追尋,無休無止,哈伯嘲諷自己真是無可救藥的人渣啊,自以為是認為這對威廉而言才是幸福的,絕對不能讓王國知道威廉的存在。

然而哈伯不知道,威廉在每一次輪迴,都會挾帶痛苦的鄉愁逃離王國,他的歸來和離別都是不可預知的。

「我有預感,在哈伯大人死去後,我會無法承受悲傷逃出王國,直到總有一天我遺忘了關於您的一切為止。」威廉說。

往後,不只快樂的事情,威廉連悲傷的記憶都留不住,唯一擁有的,他會歌唱不死的怪物詩歌,試著從泯散的文字尋找出似曾相識的歲月,以虛幻洗淨來自殺人鬼家族之子的真實。

「傻子,別傷心,忘記惡人是一樁善舉啊,還有我才不要對這個結果逆來順受呢!走吧!我對此世已無留戀,我們離開王國,去尋找一座香草山吧,聽說那裡正有良人在等待,我的良人哪,求你快來,我在這裡,一切都是為了等待,真實,真實──」詩人拉琴,吟吟高唱,威廉跟著伴唱起來。

「有良人在等待啊,那真是太快樂了!我們去追尋吧!」威廉快樂地放聲大笑,對威廉而言,哈伯比起當一個富翁或詩人,更像一個天生的冒險家,帶他去世界各地冒險掠奪寶藏。

一老一少的兩人開始變得熱血沸騰起來,他們有過無數次的大冒險,漸漸地忘記那些注定會發生,無力改變的事情,在注定的生老病死之際,既然威廉有了無數次的生死輪迴,哈伯不得不相信,每一次的死去都是威廉的新生,哈伯願意用他七次投胎輪迴交換,盼望威廉每一次的輪迴都能得到幸福。

在出發前,哈伯先交代後事,在他死後要以威廉.庫魯托的名義將財產和寶藏全部捐贈給需要幫助的人和大自然萬物,彷彿他們之間開玩笑般地交換身分,只有他創作出來的不死怪物的詩歌對哈伯才是真實的,往後一段不重要的歷史上,人們會以為威廉.庫魯托是一個富翁,擁有世間一切寶藏。

在不朽的無名詩人死去數百年後,僅此文字保存下來,那美麗的音色都已失傳被人們淡忘了。詩人困惑究竟該如何為無數明媚的記憶歡笑呢,金子的光輝,玉石的光輝,絲綢一樣柔軟的光輝會祝福照耀威廉每一次的誕生和死去,投入一世又一世的生死輪迴。

太陽其實是有壽命的,威廉和太陽如出一轍,總有一天,太陽會停止發光發熱吧。

這就是太陽的一切,以太陽圍繞著威廉的生與死,無名詩人寫下了,在那青春的日子,有著少年身形的不死怪物會俯瞰世界,所向無敵,他的身影輕拂原野和山巒,河流與春天,新鮮的青草,鳥聲蟬鳴耳畔長鳴,在香草山上,良人在等待,也有著一隻剛成家立業的小鹿呢!傳來遠山的回音,萬物屍骨融化為泥,魂魄托生為花,時間無形凝聚千年的琥珀。

少年很快會離開香草山,到遙遠的他方,叩響金幣似的太陽,啊啊,太陽的一切啊!為了你,沒有歸途的命運,哭泣吧!流血吧!繼續尋找著真實──

那一天,哈伯和威廉的無數次的大冒險被迫提早劃下終點了。

那一天,他們重裝搭乘渡輪尋找海上的深淵,威廉不同意哈伯的這場冒險,哈伯無可救藥,認為就是這個鬼東西害威廉變成這樣,唯有讓威廉理解到他必須戰勝深淵,威廉才有可能解除輪迴的枷鎖,他卻不知道威廉從來都不想要戰勝任何事物,他只期盼世間的幸福,哈伯的幸福。

找尋深淵一無所獲,發生一場無法挽回的船難事故,全船覆沒,若是就這麼無常讓哈伯死去那就太好了,事與願違,威廉不顧一切代價再次拯救了哈伯,只有哈伯一個人奇蹟似的活下來回到王國抱憾而終,威廉在大海上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

從浩劫歸來的七十歲的哈伯活到了高齡九十歲,他在等死,或者說正在等待一個人回歸,他深知那是不可預知的。

那天飄起了春雨,王國總是長年圍繞著陰暗濕冷的鬼天氣。

少年從遙遠的戰爭歸來了,彷彿隨著命運的指引,誤闖進詩人的私人花園,從前這裡是一座寶藏庫,只有兩人知道的相約之地。

詩人發現了少年,驚恐地瞠大眼睛,目光正牢牢地鎖緊在他的身上,沒有顯出一絲年輕人的侷促,彷彿他和周圍的草木花香並無二致。

少年只是路過,為了詩歌慕名而來王國,聽說詩歌裡也存在著不死的怪物,若大聲朗讀詩歌,他便不孤獨了。他四處張望,嘆聲,「我以前有來過這裡,可惜變化得太多,已經認不出來了。」

他才轉頭過來,看了詩人一眼,他意外地尋找到一樣能勾起詩人無限回憶的事物。

「我曾經來到一座香草山,這裡的景色和香草山很相似,可惜我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了。」

「那就繼續尋找吧。」詩人的無情忠告。

少年安靜地點頭,對世間依舊徬徨,憂傷,似乎只有對此堅定不移,至此視為使命。

「老先生,痛苦與願望之間,您會選擇哪一個呢?這是從前有個人告訴我的,他卻沒有告訴我答案。」

少年已經徹底認不出詩人了,宛如從死去的命運脫穎而出,他打扮得像一個異國的冷酷少年兵,完全沒有殘留過去二十年共同生活的痕跡,或許之後離別的二十年,他肯定遭逢無數次變故,將他遠遠拋下,他無論如何乘勝追擊,永遠無法追逐上命運的殘影,若真是如此,兩人累積交疊四十年的恩怨就能互相抵銷了吧,啊啊,命運啊,他肯定是遭遇惡人,讓他陷入不幸,原石磨亮成巨石如吼,不死的怪物分裂成千萬頭燒傷的亡魂細胞,衝向太陽破滅,這是詩人最不願意面對的結果。

「你的眼睛,真像……」詩人無話可說,唯有眼淚如河水潺潺而流,他必須祝福少年的誕生和死去。

「誰?」那是一句很輕很輕的聲音,悲傷而徬徨,溫柔的,全心全意聆聽。

詩人回過神,察覺到有些失態,「像一個故人。」

「您還記得他嗎?」雖然是問句,缺少疑問的語氣,宛如一個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

「我這一生都忘不了啊。」詩人回答,短暫的對話後,少年便不再吭聲,他們並肩眺望熟悉又陌生的美景,如夢似幻,很快的,當詩人清醒時,少年已經不見蹤影,彷彿從未有過他的存在。

遠方,傳來一聲蒼老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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