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5

Unlight x 威廉中心 太陽的一切 肆



太陽的一切   肆













威廉在戰場上倒下了,遠處傳來無數的槍響和砲彈,他卻沒有聽見人的驚喊,或許是他聽不見人的尖叫,後來,一片寂靜,他在挖取子彈後全身發麻,潰爛,芥子氣中毒,眼皮沉重,記得嚐到嘴裡的鮮血,威廉.庫魯托再次以平凡無奇的死亡走完此次輪迴。

「這個小鎮有時屬於米利加迪亞,有時屬於尹貝羅達,你就是在這條河被人發現的,四肢健全無傷。」眼前的金髮男孩試著在威廉面前畫起一張地圖,指向標記的邊界,威廉目不轉睛。

「嘿,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皮皮。」威廉恍惚地說。

「嗯,但那不是我的名字,希望你能記得,我只把這個秘密告訴你。」男孩安靜地微笑,威廉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旋即解釋,「你不用為獨守秘密感到壓力,這件事還有我的妹妹知道。」

「你的妹妹在哪裡呢?」威廉張望四周,『這裡』究竟是哪兒?經由皮皮講述,這裡有房子住,有麵包吃,有勞動和學習,是他們過去三個月一起玩耍的廣場和田野,河流會變寬,森林擴展,這裡是喬治叔叔上吊的樹,男孩指向那棵長相畸形倒立的猢猻樹。

威廉看了毛骨悚然,皮皮卻敏捷地爬上樹,偷偷地摘下一顆多肉肥美的果實給威廉吃,可以止渴,略帶酸味香甜,連種子都能當點心,是屬熱帶沙漠的美食,他告訴他,小孩想要逃過大人的眼睛躲進這棵樹上面就好了,大人們總會對這棵樹視而不見,卻不忍心伐木,威廉想,他可以理解原因,這果實甜美可口地咬不下去啊。

這裡有盡頭,走到底的柵欄是通電的鐵絲網包圍,鐵絲網下面是一座深達一尺混著泥巴的水溝,想要通過身體必會碰到水,對皮皮而言,能保障他的生命安全,自由就在這裡,離開這裡就會是蠻荒廢境了,四處是飽受渦汙染的土地,戰爭,怪物,暴風駕馭者、走私者的遊民,威廉卻是從那恐怖的蠻荒廢境裡奇蹟活下來的來路不明的少年,他說,他來自隆茲布魯,和皮皮的故鄉尹貝羅達相隔一片海,而現在他們在米利加迪亞相遇。

「瑪德琳在別的陣營,男女要分開,自從四年前我來到這裡,就被迫和她分開了。」皮皮的童年幾乎在集中營度過的。

威廉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被抓到這座集中營,凡是來自尹貝羅達的戰俘或身無分文的浪人,都會被抓進這座集中營,限制人身自由,強迫勞動,宗教洗腦,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要想盡辦法逃出去,卻意外結識了和他外表年齡相似的少年皮皮,以及他口中用思念構築成的雙胞胎妹妹瑪德琳。

威廉慶幸自己被救回來時,他已經再生完全了,沒有任何人知道威廉的不死秘密,就連皮皮也不知道,他不希望皮皮受到他波及,善良,天真無邪,不知情的皮皮完全把威廉視為同年齡的朋友。

縱使分不清楚虛構與真實的界線,皮皮依然可以為自己的存在找到幸福,他喜歡自己創造出來的『皮皮』,這並非是人格分裂,他也清楚他是誰,皮皮只是他理想中憧憬的自己,他唯獨喜歡的自己的模樣,永遠對世間抱持樂觀信心,自從四年前,他和唯一的雙胞胎妹妹瑪德琳分離,他的生命中好像永遠破了一個黑洞,黑洞會一點一滴將他吞噬,再也無法癒合。

一天到晚都聽得見集中營以外的遠方傳來的轟炸聲,他們坐在樹上眺望遠方,吃著果實,皮皮這時突然說他已經詳細讀完野外求生的書本,他鉅細靡遺分享書本內容,有趣又實際,其中一部分是遇到殭屍爆炸如何求生?這根本不可能發生吧!

屍爆。威廉皺起眉頭吐槽這根本不存在的詞彙,他開始懷疑不太識字的皮皮根本搞錯這本書的內容也說不定,只是一本三流通俗小說,為了以防萬一,皮皮仍然詳細閱讀,遇到看不懂的詞彙會去翻字典查詢,如果即將爆炸,他要先躺下,灰燼會像雪花飄散,他要當一個雪天使。

威廉無奈地想,他的野外求生經驗絕對比這本書豐富吧。

「皮皮,我看得懂文字,你以後遇到不懂的字可以問我哇。」威廉以此作為這話題的總結,他不願意讓一個孩子把無常視為正常,平凡無奇,見怪不怪談論生死。

「你有家人嗎?每天媽媽都會煎一顆荷包蛋給我當早餐,那一天,她把蛋殼敲破時,爸爸死了,她也被槍射穿胸口,抄家滅族,我們和妹妹就被抓來這裡。」來到一個遠遠稱不上生活的地方。

「我不太記得了……父親大人為了救我,卻把我遺棄在這世界。」

兩個男孩擠在小小的隔板床上,一天十六小時的勞動結束後,皮皮努力地撐著沉重的眼皮問他,他總是用說故事的方式講述自己四分五裂的人生,威廉會安靜地思索,他在黑暗中看不見皮皮的淚水懸在眼眶中,那並非失去,而是因為能結識像威廉一樣情同手足的朋友而幸福,他盼望瑪德琳能在隔壁女子營有一個足以用一生來思念的朋友。

對渾渾噩噩地活了數百年,歷經無數輪迴的威廉而言,十二歲的皮皮與其說是他的朋友,更貼近他的孩子,如果他有孩子的話啦。他沒有足夠當父親的榜樣,也不是一個好兒子,拼命地勾起記憶,像悲歡離合的夢。

威廉猜測,皮皮的真實身分恐怕是尹貝羅達的王國派系的貴族之子,父母因為政治因素被謀殺的悲劇,流浪世界各地的他聽聞尹貝羅達長年戰亂,王族和貴族腐敗墮落,有革命軍崛起,天翻地覆。

他們和所有集中營的孩子一起集合在田野上農作,田野非常貧瘠,養分都因為土地沙漠化流失了,空曠沉寂,種不太出食物,收成不好,常常有一餐沒一餐,威廉難忘在集中營的第一夜的蟲鳴,如是空響的蟲鳴使得土地更加一無所有。

每天集中營都會有人因為各種理由悽慘地死去,皮皮口中的喬治叔叔就是為了捍衛自由決定自殺的,喬治叔叔的自由,和皮皮的自由,無法得到共識的,只明白無論生和死,都和搏鬥息息相關,亦無退路,在這裡選擇頑抗活下去的人們很快會忘記死去的人,唯獨皮皮,他對凡事沒有先入為主的成見,赤子之心,以一個局外人,把自己的真實留在夢境裡,用皮皮的身分去觀看發生在自己和周遭的悲劇。

「因為喬治叔叔曾為我爭取到感冒藥,讓我倖免高燒死去,在集中營生活的四年,我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一點點的溫暖和幸運。」

皮皮知足靦腆地微笑,他緊緊地握住威廉的手,偶爾會假裝自己不餓,把多的食物偷塞在威廉的碗裡,像一個哥哥照顧弟弟,威廉每次都不知道怎麼拒絕,冬天來臨時,威廉把感冒藥分給皮皮,他和普通人類一樣會怕冷,卻不曾生病過,因此冬天被獨自派去駐守集中營的邊界,大雪紛飛,白雪覆蓋在看似一望無盡的休耕田野,看起來更荒涼了,他看見有一個嬌小的男孩會不顧生命危險,偷偷地從廚房偷取熱水壺,提著燈,跑了很遠的路,月光照亮他紅通通的鼻子。

晚間的蟲鳴聲,威廉和皮皮仰望,他會耐心教導皮皮分辨星群,娓娓敘述星群璀璨背後的來歷。皮皮沒有和同年齡孩子玩耍的經驗,不把威廉的早熟超脫視為古怪,其他的年紀較大的孩子企圖擲石欺負威廉,質疑他的來路不明和口音,威廉不願意引人注目,而比他矮小瘦弱,體弱多病的皮皮卻會挺身而出,逼得威廉不得不站出來保護他。

皮皮的眼睛就像停駐一片蔚藍的天空,集中營的勞動區很少有孩子,正是因為金髮碧眼,皮膚蒼白,相貌美麗得像一對天使的雙胞胎才免於受到實驗被轉派到勞役營工作,偶爾會到房間給高官取樂,有些和他們同樣的雙胞胎,只是因為是黑眼睛,被注射某種化學藥物,雙眼瞎了,最終淒慘地死去。

「太好了,威廉的眼睛是綠色的,就像在湖底沉睡的海草,你會平安健康的長大。」皮皮捧起威廉的臉頰傻呼呼地笑著,威廉嘆氣,會長大的是皮皮才對,他已經活了數百年,永遠長不大的怪男孩,他向皮皮敘述一個聽來的故事,從前有個男孩,他承受不死的詛咒,有人將他混沌的來歷寫下,以文字方式將活生生的不死怪物塞進一個顛倒虛實的詩歌國度,一座香草山,能將所有不可能化為可能,一塊原石磨亮成鑽石,一棵豌豆樹通向天上的城堡,死亡裡創造綿綿不絕的生命,他把世界聚集在小手中,髮旋間頂著落葉像一頂輝煌的王冠。

兩個男孩之間的差異,皮皮為了自己的荒唐而害羞。他想要在集中營美麗地多活一陣子,從此,他每一天都感受到自己的幸運,而非絕望。在集中營生活了一年,威廉認為他沒有辦法在虛耗下去了,目前可以當作營養不良隱瞞事實,他害怕皮皮一天天成長,他就會被人們發現自己是不老不死的怪物,在那之前,他要想盡辦法幫助皮皮逃出集中營,即使很有可能會失去他口中的妹妹,妹妹就是他的半身,雙生火焰的存在。

在集中營生活就像地獄一樣慘不忍睹,長年飢荒,瘟疫,暴力和虐待,人們總是在勞動,排隊,不合格的人們會受處罰丟進毒氣室,或者轉送非人道的超人實驗場一去不回,活下來的人們每分每秒都處在等待,絕望,諸多想像的揣測中,在逐漸明白爭取自由便無命運,走向命運亦無自由,人們每分每秒,都在不計一切代價選擇。

「威廉,無論何時,我是一個隨時都會死去的孩子,我對世界一無所知,從未見過世界的風景,唯一對自己的心靈是誠實而寬闊無垠的,如果下次有人問我從何而來,我會說一點點在集中營生活的快樂。」

對不屬於自己降下來的命運,又該如何抗爭?少年皮皮懷了良好的願望,一切都只是環境所迫,他必須照著上天給他的條件艱辛地活下去,他仍然會夢見美好的時光,然而這些都已如幻夢逝去,莊園金黃豐收的一年,父母和妹妹,他不希望從夢境醒來,即使他明白那意味著更恐怖的長眠,發生過的事情,除非不得已的遺忘,怎麼能輕易忘記,當作沒發生過呢?即使大部分是痛苦的情緒體驗,也不能說這過程裡不存在幸福,快樂和充滿希望的時刻。

「威廉,你知道來路不明的自己被撿回來,為什麼會被安排在勞役營嗎?」皮皮一向體弱多病,在飽受災禍的土地上,勞役營發生了大規模的古爾德病傳染,那是一種渦的風土病,他躺在病床上,萬一他失去了勞動生產的價值,恐怕會被遣送實驗場。

威廉寂寥地搖頭,他陪伴著皮皮,又要面對離別的一刻了嗎?威廉厭倦總是麻木習慣這一切的自己。

如果皮皮死去,那麼他就能毫無牽掛地展現自己的力量逃出集中營,威廉壓抑下非凡的戰鬥能力,他所不知道的,遊走守護者和殺人鬼家族虛實之間的天賦,他不關心世界和自己的命運了,如今這一刻,他只想要守護皮皮。

「只有你在戰區是健全無傷的活下來了,就算你是穿著敵國軍服的戰俘,被認為是奇蹟轉送集中營,這一刻多少還是有價值的。」天真善感的皮皮微笑,他安靜地開口,說一些太過早熟悲傷的言語,人的境遇從來不是要來比較的,因此他過去向威廉說那些話,並非是用優越感比較他人的痛苦程度,如果過去威廉曾經因為他的話受傷,他感到很抱歉,他從來都不是那個意思的。

皮皮被安排到超人實驗場當試驗者,這裡也有罹患古爾德病的大人和孩子自願要去,因為唯有如此,他們才有機會活下來,看似健康平順的威廉以崇拜大善教義當作藉口,自願去超人實驗場的真正理由是,他要利用這一次遣送過程幫助皮皮逃出集中營。

「威廉,大家都說能前往實驗場其實是幸福的,並不全然是絕望,如果能治好病,成為超越常人的存在,是前往英雄之路的捷徑吧,你就像我心目的英雄。」皮皮的古爾德病發作時,痛楚從腳趾一路往上竄遍全身,痛徹心扉,他仍然可以用不符合孩子應有的年齡表現,維持超脫塵世,大度而溫柔地敘述,清澈的像一首詩。

「我沒有資格當一個英雄,我是一個普通小鬼呢。」威廉忍著心痛欺騙他的朋友。

「你有成為英雄的資質,可是我不願意你那樣做,拯救世界的事情交給他人不就好了嗎?我想你,我期望你每一夜的幸福。」他的朋友顯然對此不以為然。

威廉對皮皮講了好多的故事,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直說下去,每一天,看著孩子的成長。

稀薄的暮光變幻,照亮了集中營建築的磚石與陰影,他們前往實驗場,除了他是背著皮皮跳上車,其他人都是被抬上去的,威廉和一群瀕死之人擠在一台露天卡車的後方,分配少許的糧食與水,散發死亡的氣味,威廉可以看出無數的靈魂漸漸分離肉體,他努力地假裝自己沒發現,正當內心飽受煎熬時,皮皮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掌,他有天生適應周圍的敏感知性,看似某種高強的讀心能力,其實只是因為他關心威廉,他就是能隱隱察覺到威廉的忐忑不安。

「對不起,我一點都不堅強,還有我欺騙了你,我其實不是人類。」威廉致歉,他並非無所不能,總是無時無刻向生命致歉。

虛弱的、同樣處在瀕死幻覺的皮皮正無意識地貪戀威廉後背的體溫,他緊緊地抱緊他,無疑是聽見了,他的手指輕輕地搖晃,摩擦威廉的指尖,一點都不在意。

當卡車離開通電的鐵絲網,開了好幾天的夜車,沿路都是烈日與狂風,沙漠與沼澤,離集中營越來越遠,病人們一個接一個撐不過去死亡,儼然變成了一台運屍車,威廉把皮皮小心翼翼地放在不會受到波及的位置,在屍體堆中躺下假裝死去,凝住呼吸,望向下方連通駕駛座的玻璃窗口,只有兩個敵人,他們此刻正鬆懈地聽著搖滾音樂,確定沒有其他的追兵幫手,這是唯一逃脫集中營的機會,等到進入實驗場再逃走就太遲了。

預先藏好在鞋墊下方被磨尖的石頭,腳底板起初被磨到鮮血淋漓,幾乎要削去一塊肉,再生居然直接把石刀嵌進血肉裡面了,他冷汗直流,一鼓作氣咬牙把石刀從肉裡扯出來,幾乎見骨。

悄悄的,不被人察覺的,爬向前方,奮力打碎了玻璃,孩子的身形靈巧地鑽進駕駛座,瞬間以手肘勒住駕駛人的脖頸,果斷地以石刀劃過割頸,駕駛人立刻發出慘叫血如泉湧,他的頭猛烈地撞擊方向盤,再也沒有抬起頭了,卡車開始不受控制,踩著油門,停不住的剎車器,在灰飛煙滅的公路上橫衝直撞,搖滾樂聲震耳欲聾,生死搏鬥,越演越烈。

見到出乎意料的襲擊,威廉割頸的當下,副駕駛立刻拿槍朝威廉的額頭開槍,連開了好幾槍,卻發現威廉一點事情都沒有,是一個不死的怪物,嚇得臉色蒼白,在順利殺掉一個人後,副駕駛把威廉拖進狹窄的車廂裡進行肉搏戰,中間夾著一個屍體,扭打成一團,一個男孩如何對抗身高近兩百公分的壯漢。

這可不是數百年戰鬥的千錘百煉,信手拈來的技藝,經過智慧演算的正當防禦的環節等等,而是決心要在此刻,在生死威嚇下,為逃而死,為死而逃,以守護者步入黑夜的殿堂成為殺人鬼,殺戮,亦無退路,身材輕盈嬌小的他反應敏捷快速,緊握尖石招招朝向人體內臟的要害位置精準地突刺,他用關節技,折斷了他的手腕,下手為強。

虛妄的歌頌,呼嘯的風聲凌厲,在狹窄的車廂裡,副駕駛拿起刀朝威廉胡亂失序地大砍,持槍瘋狂地開槍掃射,威廉立刻用手擰起駕駛人的頭,轉向屍體擋在前方,依然無法完全閃避受到重傷,一度被壓制處於弱勢,搖滾進入副歌,趨向高潮,氣勢磅礡啊──威廉不放棄地大吼,喉嚨的血水湧上,橫搶武奪,精準地用石刀插進副駕駛的右眼奮力回擊,副駕駛面目猙獰地發出一聲慘叫,撞開車門把威廉推出去,企圖讓威廉摔下車,車門當場被擊落地面,甩個好幾尺遠,在失控的車速,威廉差點跟著摔飛出去,只剩下右手緊緊抓住車身不放,小小的身體差點被拖地而行,全身是血,在公路急速飛馳,驚天動地。

見到副駕駛即將拿刀削去他緊抓車體不放的手指,他從未真正理解能力,他痛苦不堪地舉起左手,伸向副駕駛的臉龐,蜷握指尖,想要握拳做出最後一刻的抵抗,彷彿在企圖抓取什麼東西,他的身體忽地爆發出絢爛的光芒,無意間汲取對方的魂魄,很快的,右眼插著刀,副駕駛陷入發狂死去。

威廉嚇到了,不理解這瞬間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他的左手抓握著靈魂片刻吸收進體內,眼看高速,不受控制的卡車在九十秒內即將撞上山壁,威廉立刻忍著重傷爬向後方,把皮皮扛起來猛烈地一跳,觸目心驚,在重摔地面的瞬間,高速的卡車以高速飛馳過眼前,如同風雨雷電般的撞上山壁,起火燃燒,不遠處馬上傳來爆炸的聲響。

即將撞上地面的瞬間,威廉把皮皮緊緊抱在懷裡,用他的肉身去撞擊地面,摔飛好幾尺遙遠,兩個人在平坦的公路上滾了一圈又一圈,他和皮皮奄奄一息,全身因為劇烈撞擊地面受重傷,多處骨折,他從沙土裡爬起,把背向他的皮皮轉過來。

威廉後悔了,末日狂花,黃土的公路,威廉失血過多,他的傷口正在不合理地復原,皮皮卻要死去。

血與沙,天堂與地獄的通路,無從分辨,不死的怪物似窺蒼穹於潸然。

「對不起,我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我不能保護你……」一顆又一顆斗大的淚珠爬上威廉孩子般的臉龐,但他深知自己早已失去作為孩子的資格,他們緊緊地相擁流淚,這一刻,皮皮,不,皮克特斯卻是打從心底幸福的。

「威廉,我不要死,我的妹妹……我不想要死去,只剩下我一個人。」皮皮的意識不清,孩子般的依戀,他請求威廉呼喚本名,這才是他迎來的真實,名為皮克特斯的人生早該終結之際,被他拖延到這一刻才得以接受。

「皮克特斯,你不會孤獨的,你會前往天堂,那裡有深深愛著你的父母。」威廉哽咽,替皮克特斯禱告。

「不去,如果我去的話,那你要怎麼辦啊。」出乎意料地拒絕,皮克特斯安靜地搖頭,一旦他決定了什麼,就絕無改變的意志。

威廉的朋友漸漸闔上眼皮,年僅十三歲,皮克特斯的世界正在急速崩毀。

皮克特斯的呼吸沉重,威廉默默地朗誦禱告,彷彿不是在宣告死亡,而是生命的讚頌,他相信只要繼續禱告下去,他就能確保他的朋友能夠健康平安的長大成人,讓他免於被死亡天使帶走,對威廉而言,他的朋友才是真正的天使,彷彿他的鼻息,就能按壓住天使散發光輝的翅膀。

「好吧,如果這是你的堅持──願你的靈魂與精神能常伴我左右。」如是往常一般的嬉戲,威廉無奈地順從,淚流滿面,當時的他犯下一個錯誤,並不知道他的不死之力會強制性約束靈魂來去,只能為他授用。

皮克特斯的臉龐重現熟悉的光彩,恍如安穩睡著,他的朋友永遠離開他了。
痛苦中存在與幸福相似的事物,皮克特斯答應他了,他會的,他死後會永遠陪伴在威廉的身邊,直到他純淨的靈魂被威廉的不死之力徹底吞噬殆盡,名為唆惡之童的力量由此而來,融化成血與水,化為不死的怪物的生命養分。

在末日公路,抱著孩子屍體的不死的怪物身影劇烈哭號,整個世界都在心碎黯淡,依舊不能理解自由與命運的選擇,錯聽風唳為呼喚。

後來,瑪德琳在希望和肉身即將被蠶食殆盡時,奇蹟似的獲救,尹貝羅達的王國軍短暫地控制了政局局勢,有個來路不明的少年,用盡全身力量,隻身解放了集中營。

瑪德琳平安無事地逃出集中營,卻彷彿又進入一個野蠻殘暴的政權下的生活,據說輾轉流離到羅占布爾克的邊界的成衣廠當女童工,距離美好的理想還遠遠不夠,能活著離開集中營,她已心滿意足,威廉摘了一束混著香草的野花探望她,她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英雄無名而不朽。

「我不認識您,為什麼您要救我呢?我以為,我已經永遠失去半身,我的身體有一半是死亡的。」瑪德琳說,雙胞胎注定不能分離的,半身的英年早逝,也意味著她今後的成長永遠缺失某一塊,威廉對她的孤獨產生了罪惡,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

威廉無法言語,只能望著那張與他的朋友極為相似的臉龐出神,是那樣同等重量的失落與美好壓垮了威廉,是的,當埋葬在他體內靈魂真正消逝化為能量時,不死的怪物會心碎死去,毫無意義地一死再死,他的肉體早已千瘡百孔,記憶不復存在,他彷彿能無意間地在胸口深處,聆聽屬皮克特斯的靈魂歌唱,彷彿正在安撫威廉的神魂。

「這是我應該要做的事,妳的半身,一直都在──存活在我們的心中。」威廉顫抖地說出了英雄的語言,揚長離去。

英雄的這番話慰藉了瑪德琳,在無盡的黑暗帶來微光,是的,當子宮的受精卵分裂成雙胞胎的胚胎時,屬於皮克特斯的細胞,血水,骨肉,必定存在瑪德琳的體內了。

威廉彷彿尋獲了自身的價值和意義,決定藉由一死再死,壯烈地自我犧牲,他必要守護,拯救全世界。

威廉開始調查米利加迪亞,背後操弄的大善世界是何等宗教組織,進行單槍匹馬的突擊,短短數年他殲滅了無數的據點,解放集中營和實驗場,不分政治立場,不懼風土病要脅,遊走尹貝羅達和米利加迪亞互相殘殺的戰場,解救無辜受到波及的人民,大善世界對神祕對象焦頭爛額束手無策,然而事與願違,在一次行動威廉失策了,在荒野上為了保護一對兄妹,他成功了,卻遭到魔物襲擊受到嚴重的傷害,短暫地失去意識。

大善世界維持宗教組織營運,周遊各地吸收教徒和實驗者,必須要義務性救人,不知情的醫護人員以為威廉是一個普通的少年,進行緊急處置,被認為沒有治療價值即將死亡,威廉卻當著他們的面前再生了,因此被大善世界發現威廉亟欲隱藏的不死秘密。

威廉穿著死白的拘束衣,四肢不能動彈,綁在鐵架上,被安排在拷問室。看似高潔神聖的修女提著油燈走向少年,她的神情淡漠寡情,揚起刀深深地在他的手腕劃下,傷痕馬上癒合。

「感到光榮吧,你將要成為拯救神的犧牲品。」她凝視眼前這來路不明的少年,彷彿輕諾少年那沒有盡頭的沿尋,宣告威廉的死期,啊啊,這一瞬間,威廉竟然以為是神的救贖。

大善世界為了要復活瀕死的古斯塔夫教主,威廉在手術台上慘遭實驗,經過調查報告,他的生命體具有驚人的回復力,確實是非人類生物,擁有恐怖的、顛覆古老的自然萬物法典的力量,他可以輕易殺死那些研究員,他卻放棄抵抗,研究員避開頭部和心臟位置,體驗上千百次的瀕死再生。

這一次,威廉彷彿已經不在自己的體內,他想不出有其它詞彙可以形容那種真正介於生死地帶的感覺,隨著實驗的殘忍加劇,他再也不會因為意識到自己的不死存在而羞愧,生命的意識遠離軀殼,空蕩的位置竟然產生不可思議的欣快感,伴隨解脫,罪惡,絕望,一劑甜蜜的毒藥流過血液,濃稠的黑暗無邊無際包圍,無法抗拒的虛無之毒。威廉對自己說:我就要死了,我終於要死了!

威廉有整整三年無時無刻慘遭實驗,這遠超威廉肉體的再生負荷,終於,從他的體內擷取提煉的細胞成功幫助教主復活後,他已失去利用價值,他裂為碎片,像肉醬殘渣被遺棄在荒野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殘渣一開始附寄在一個細菌的微生物體,威廉無意識地換了一個又一個動物的屍體宿主吸收養分,遵循自然法則,弱肉強食,動物繁衍與滅絕,生生不息,遷徙與流亡,荒草截斷生命,天地蜉蝣遠離,生與死都是在面對同一塊土地根源,如臨深淵。這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塊土地。

他竟然以此方式回歸隆茲布魯王國邊境,彷彿接受命運的召喚,當威廉被軍隊發現時,他已經再生成一個完好的少年,但不死之力衰退了大半,使他可以短暫地隨著時間流逝成長肉體。

威廉忽然憶起了他彷彿完成一個失落的承諾,是他長大成人啊。

後來,他被軍官世家收留成養子,加入軍隊,男孩終於蛻變成男人,徬徨,那無以為計的悲命,貫徹始終,這是一段哀憫,痛不欲生,超越生死,太陽流血銘刻的成年禮。

回歸故鄉,卻挾帶痛苦的鄉愁逃離國界,所以,他的歸來是不可預知的。

回歸荒曠的中心,狂風暴雨抽打他的臉龐,旁觀時間的靜默和殘酷,天地吞食己身,天地循環往復。

回歸苦樂寂滅,時間敗落成全他的寓言,生死相融的永恆。

那年輕得驚人的男人已經永遠失去來自少年的歲月,他以少年姿態作了一場數百年的美麗幻夢啊。

在千萬個逐流之夢,天長地久。

時間如枯竭河床,男人一臉迷離,似笑非笑,淚珠懸掛,壓抑胸臆的空虛,他對沉睡在體內無名的亡魂們傾訴:「這就是,我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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