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來臨之前一望無際的十四行詩
01
第一部
郵差迦 x 詩人周
郵差電影(The Postman 1994)AU
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與一位學會愛詩歌的郵差之間動人的情誼
涉及型月、電影、印度史詩神話設定參考引用,角色性格詮釋以型月為主軸,但因為AU身分背景因素和英靈的他們會有微妙的差異,在我眼裡本質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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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陽光雨露時節,百花殘落,常在生死。迦爾納背著厚重的郵件包,哼著輕快的小曲騎著粉色單車,一路途經沙河上發出隆隆聲響的橋,騎向一條僻靜小道,逐漸遠離群居之地,荒山阡陌,若不仔細辨認,似乎難以尋覓詩人若隱若現的芳蹤。
溫柔敦厚,詩教也;這是一首虛構的王國,接近在一去不返的時間細細摩挲靜逝,或許它終其一生未完成。在印度的最南端,名為卡爾納爾漁村,傳說中這裡是世界的盡頭,嚴峻荒蕪,洪水肆虐,沙河與大海相連之境。
一把塑膠小鏟,曾經柔軟的汗水孩子離家,周圍的大海從前是一塊新生的陸地。鯨魚浮海換氣的縱身一躍,遙遠的聲息,牠們是怎麼消失呢?海洋是什麼做成?萬籟是如何歌唱的?如來是已離去。花地盡無生。
迦爾納不知道。
我多麼渴望飛翔。
當愛比遺忘還長。
一首詩歌,隨風逐漸擴散,劫末南柯,卻將被人們永遠記憶。
這就是故事的終結嗎?
不是的。
風兒帶他遨遊四面八方,風落腳之處就是他的故鄉,慈心遍及十方眾生,隨遇而安自由生長。
樹木的圍繞下的木造房屋,隔著一牆黃金色的枸骨搭建的籬笆望去,他停下單車,響動著鈴鐺聲,等待他唯一的雇主兼收件人的阿周那先生一如往常走出家門,取走一疊厚重的郵件,給了幾分錢和小費,然後露出和視線一樣匆忙和冷淡的笑容說再見。
這就是因他的詩重獲新生的迦爾納每一天的開始和結束。
梔子花香從庭園飄散,阿周那準時走出山莊,那滿月無暇的容貌,嘴角該含笑呢抑或肅穆,美譽翼月生的詩人,一身剪裁得體的西式西裝,一塵不染的白,隨意地打著一條淺藍絲絨蝴蝶領結,他離群索居,每天打扮得完美,光彩奪目。
是以為何拒絕眾人愛慕。
是以為何維持簡居生活。
將那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指尖伸出時。
是在攫獲時光漫散的碎片。
網成詩嗎?
迦爾納深呼吸,初春的暖風正軟乎乎地拍打臉頰,植物的新鮮空氣令人精神飽滿,腳邊閃過一蹦一跳的松鼠,迦爾納逐定相望,動也不動,望進他深黑的眼眸,星星眨一眨,小鳥歌唱,陽光、蜂蜜味的牛奶,你是我的眼睛,我看見了宇宙自在形貌。言語,人類真的可以通過那種東西交流嗎?
迦爾納站在庭園門口,保持一道距離,阿周那不得不在意起他炙熱的視線,罕見地主動向他搭話。
「早安,迦爾納。」詩人開口的聲音柔潤而矜雅。
從迦爾納的手上取走一疊信,從世界各地寄送而來,他正在挑選信,從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缺乏色素、過分蒼白的皮膚,天生的表情如他身分一貧如洗、一無所有的男人面前優先拆封其中一封信,急迫地讀起來,柔美的眉目顯露一瞬哀愁。
郵差沒有回答,安靜地望著他一舉一動,烙印在虹膜裡。
「怎麼了嗎?如果不滿意,我可以在給你多一點小費,謝謝你每天為我送信。」阿周那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眉眼間依舊是拒人千里,他停止了讀信的動作,把它對摺平整收進左胸的口袋,說出感謝的話語,卻沒有抬頭看他。
阿周那對於自身的魅力相當有自覺,比方說現在,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上視線,他卻清楚地明白迦爾納的目光降落在他身上,在久到擦起火花前又移開了。
從口袋裡掏出比平常多幾張的鈔票,遞向迦爾納面前,迦爾納沒有接下。
虛幻的勇氣在胸膛催促,迦爾納必須竭盡全力才能阻止把這句話吞回去,當過去成為此刻,揮別荊棘,前往一場赴死的聖席,再也無法回首。
「請賜給我簽名吧,阿周那大師!」迦爾納發出靈魂深處的吶喊。
這是迦爾納天天對著吉娜可經營的小酒館的玻璃櫥窗練習的話語,當然對她的生意造成顯卓的影響。
阿周那明顯沒有意料到迦爾納的行動,閃過詫異,他第一次正眼注視郵差,細看之下,蒼藍的,像鳶尾迎風舒展的花瓣,飄散在一片無垠的天空。
夾在指尖孤零零的鈔票頓時懸宕在尷尬的空氣中,享有盛名的詩人阿周那應當對他的請求視為家常便飯,故作若無其事地抬手撥了撥蓬鬆捲曲的黑髮,不過是一個習慣動作,對於眼下整理心情一點幫助也沒有。
遲鈍。後知後覺的反作用力終於顯化,迦爾納的臉漲紅了,不知所措地舔了舔嘴唇。
春天,一股未知的芬芳催化情愫,阿周那跟著受到動搖,他逃開了對方單純熾熱的眼神,乾咳一聲,拿出隨身攜帶的鋼筆,反之禮貌性地等待郵差從郵件袋取出詩集,移居此地一段時間後,才發現天天為他送信的郵差迦爾納竟是他的讀者。
他們之間僅此收件人和郵差的雇傭關係,阿周那能秉持一貫不讓所有人失望的堅持,記住無名之地位的郵差的名字:獻給迦爾納。真誠的阿周那。一旦簽完名後,再次匆忙要轉身進屋時,眼看迫在眉睫的分離,郵差再次叫住了他。
「為什麼要優先拆開那封信?」
「因為這是來自我的故鄉寄給我的信……親信會定期報告那裡最近發生什麼重要大事。」阿周那回頭,禮貌回答,言語保留,又毫無一絲隱瞞之意的恰當。
明明只要說出無可奉告,就能清楚向郵差劃開界線就好了吧?一股未知的衝動,本該那是聽來令人惱怒的質問語氣,然而迦爾納的神情並無冒犯之意,就只是單純不能理解他的行徑,吸引了詩人天性的好奇。
「故鄉有什麼特別的?」
果然不應該持續交談的,阿周那皺起眉頭,這一次是真的感到有些不悅,他沉默一會兒,還是開口了:
「故鄉就是當你徹底揮別過去生活的地方,在新生地仍然會不時想起的遠方。」阿周那詩人如許回答。
「我出生起,便從未離開漁村,所以我不能懂您的心情。」聽見世界的真相,都不見得能讓迦爾納如此驚訝,他眨了眨藍眸,慢半拍。浮游是黑暗裡細小的光點,如許渺小,如許卑微,就像他們自己,無悲無喜的眾生宏願。
「沒關係。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去忙了。」阿周那訝異張口,對於一個人的冒犯無禮,他露出一個理所當然的笑容。
「祝福您度過快樂的一天。」迦爾納跟著微笑,竭盡全力斟酌著言詞,如是我聞,阿周那反而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
※
迦爾納回到小酒館,收到詩人的簽名,完成吉娜可的重要託付。
小酒館的生意門口羅雀,唯一的女主人正百無聊賴地盯著掛在牆壁的小台電視機,連迦爾納推開門走進屋子都不知道,電視時不時傳出惱人的雜音又收訊不良,要常常拍打厚重小腦袋叫醒它,戰爭時分迎來的變革動盪不安,政府尚未掌控和切斷所有電視節目之前,會有不少酒客坐在電視機圍上好幾圈,搬起小凳子或席地而坐,沒有字幕就算有也看不懂,音量轉到最大,搖搖曳曳地出現板球比賽場面時,大聲歡呼的情景。
能在一個不起眼的小箱子看見徐徐如生的影像,黑白畫面是恣意的世界,聲色之娛令人嚮往,她可以坐在電視機前,廢寢忘食,足不出戶,不斷地重溫看過上百次的錄影帶……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縱使影像模糊,吉娜可忘不了有一次突然播映的節目,阿周那詩人出現在電視機裡面百般風采地吟唱詩歌,向大家宣導皇室的高貴,崇敬神明,國家的偉大,猶是在誅灰裡點燃五彩繽紛,沒有見過世面的她才第一次知道這世界上有叫作詩人的存在!詩人是宇宙?迦爾納當時也在了,就算看見阿周那本人也完全想不起來有這回事,直到他向吉娜可談論自己最近當了一名郵差,幫阿周那詩人送信,造就命運的開端。
「啊啊啊!迦爾納太過分了,這明明是我花大錢買的書,拜託你去幫我跟大師要簽名,他卻寫下你的名字,真是太浪費了!」吉娜可從一臉興奮,到一翻開詩集的第一頁看見了簽名,認真地從拼寫分辨出文意,欣喜轉瞬失落至發出一陣陣淒厲的哀號。
「抱歉,沒有幫上妳的忙,一定是我拜託他簽名,少說或多說什麼話了。」迦爾納喝著吉娜可給他喝的檸檬汁,喉嚨傳來一股刺骨的酸透,令脊椎都發麻了,每天光臨酒館喝什麼,全看吉娜可的心情。
吉娜可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不避諱他是被母親遺棄,生父不詳,最終遭漁夫領養的孩子。她現在不得不走出家裡蹲,繼承這間破舊的小酒館擔任女老闆。
「既然寫上你的名字,那它就是獨一無二的書,是獻給你的,好好收下這份禮物吧。」吉娜可隔著吧檯,手肘撐著臉頰微笑了起來。
「他的簽名,和附上我的名字,有什麼關聯嗎?妳把迦爾納塗改掉吧,我從不認為迦爾納是一個有意義的名字。」迦爾納面無表情,木訥的回答再次惹火吉娜可,差點噴出她嘴裡的一口茶,早已熟悉迦爾納的脾性,僅僅是朝他大翻一個白眼,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你不是答應過我,要仔細看完他的詩,再唸給我聽上面寫什麼意思嗎?你究竟有沒有看?」吉娜可催促說,她是漁村常見的文盲女孩,即不識字,不能正常讀寫,卻花大錢買一本她完全看不懂的詩集。在迦爾納耐心的教導之下她現在能看得懂一些簡單的拼寫,也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
「我每天都很認真看,可是最近當我閉上眼睛時,不知不覺就會湧現他的詩……我卻不能理解。詩是什麼東西?」迦爾納垂下眉頭,難得出言反駁。吉娜可一臉失落嘟嚷。她也不知道什麼是詩啊。詩人,一定是很耀眼的存在吧……
迦爾納正逐日展讀阿周那書寫的詩集。思考著何謂故鄉,他的童年與現今都生活在大海連結的一端的沙河,寒風和灰色的天空下洶湧,節風橫掃而呼嘯砂石和落葉,官民糾紛連連的海埔新生地的魚塭。
迦爾納從出生起就被母親流放在沙河中自生自滅,正巧被他的漁夫養父母發現,善心地表示要替她扶養孩子,因此迦爾納得知生母並非惡意拋棄他,當年是一個未成年的少女無力養育,傳統保守的社會風氣不容許,她只能逃離家鄉追尋更好的生活。
往後,母親對迦爾納的存在不聞不問,迦爾納不埋怨母親,相反地,如果母親能離開不善待她的漁村得到幸福,是他畢生莫大的幸福了。
母親留下屬於生父的一枚黃金耳飾,和母親自己將一塊切成一半的玉,向他的養父母表示,她會寫信給迦爾納的,就永遠離開了,音訊全無。拋棄在沙河悲歌的嬰孩,似乎注定了日後海水對他的無情,那清明、筆直挺拔、令人目眩的心碎的成長光輝啊。
紛紜的記憶,無聲的時間點綴起星火,在偉大之事都能變得枝微末節,童年像細節像膨脹的鯨魚一樣不可輕忽。他是閒散的零碎的巧合人生無端為命運。他也就過著相去不遠的生活,遵守底線,他獨自一人在林中苦修,成長,會讀寫文字,修練一身好功夫,什麼苦工缺活都幹,唯有一上漁船就會頭暈目眩流鼻水被捲入海水的恐怖體質,養父母相繼過世,他沒辦法繼承家業。
起初,迦爾納只能白天在街上閒晃著,施捨,或乾坐在河岸上看著漁船出入,晚上去吉娜可的酒館幫忙,迦爾納會把一個又一個鬧事說吉娜可肥胖的客人趕跑。
因而迦爾納有一手非凡的武藝,就連全村唯一去過皇城的婆羅門馬嘶認同了他,邀請他加入反抗軍,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吉娜可用恐懼出門為藉口向他請求施助。她不能夠再失去迦爾納。
迦爾納便留下,哪裡都不去了。向晚時分,漁船歸港,相連魚塭近鄰,滑落的雨水所形成的蓮花水池,偶有黑鷺振翅在空氣中響起,此刻的相逢不過是下一次的遷徙又復返無終。迦爾納靜坐,面目安然,寂靜歡喜,恍若天神,彷彿周遭一切都隨他平等調和,因他的期望,這裡的一切將永遠不會改變。
偏遠的小漁村裡唯一的郵局臨櫃,設立在區公所的加水站角落。種姓階級低,八成村民是文盲,很少有此業務需求,是迦爾納從小到大,每天都會光顧的地方。
迦爾納注意到了徵人的公告,他觀察很久了,那是整整招募一個月聘請不到人,無法勝任,也沒人願意做的工作,無法收到信的人一定會很困擾的吧?
走到冷清清的櫃檯前,竟有一隻野貓倒頭大睡,沒人驅趕牠。
辦事員認得迦爾納的臉,幾乎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從小到大,每一天,這個又窮又瘦小的男孩都會來郵局報到,卻從來沒有開口詢問,漫長的,等待著永遠不可能收到的信。
貓的喉嚨傳出呼嚕呼嚕一口吞下深淵,迦爾納與深淵齊聲而出,「我要應徵郵差!」
「唷,迦爾納,你會識字嗎?」見他終於開口問了,卻並非長久以來心中預設的問題,辦事員難掩吃驚,有些漫不經心地笑問。
人生第一次的面試,迦爾納已僵硬如石無法動彈,這時,貓一個懶洋洋翻身,打破了寂靜,他們不約而同看了貓一眼發笑,才想起話題的延續。
「我不信。你沒有戶籍,你是賤民吧?怎麼可能受過教育?」辦事員慢悠悠地站起身打開櫃子拿起一本厚重破損的戶籍冊確認資料,卻又無法不分心在櫃台睡得深沉的貓,迦爾納鎮靜自若,沉思默想,然而那個純然真誠的眼神又令人無法不相信荒謬存在著玄機。
「坐下吧,我不想抬頭看著你說話。」辦事員動作懶散,從抽屜取出一本和吉娜可買的一模一樣的書,要迦爾納唸出其中一段,迦爾納依舊站直身子,他翻開詩集,輕撫著泛黃的紙頁,指尖傳來陌生又懷念的觸感,婉妙的、蜇人的、色彩濃厚,音韻鏗鏘,字與詞之間的重組和破壞,猛地意識到,緊接著那潮汐的起源,智慧深核裡反覆來回的闡明思辨,追尋,撕裂,包裹核蕊裡蠢蠢欲動的嫩芽。
最終,神跡降臨一般落入眼簾,詰問的焰火升騰黑空,再無突圍生路,永夜無答案。他想好運氣,總有一天會來臨。
迦爾納看見了, 詩人在開闊詩境荒蕪的無中生有之前,寫下了不可萬物的至美,人間背後的深遠,孤注一擲:哦!我願意相信生命美好,若果我所見是痛苦、殘酷、疾病和不公正。我能做什麼?我不能無所不能!
隨之,迦爾納領進詩歌的國度,沒有被打斷,擅自的,融化的雪人,如夢似幻的吟詠詩歌──
恍惚間想起了曾與某人並肩閱讀的經歷。
「你怎麼會唸?」辦事員一臉錯愕。儘管如此,對方還是相當質疑。貓突然甦醒了,他望著貓打呵欠,彷彿也漾起了柔軟,雙手情不自禁搓揉肚子,沉醉在詩歌裡喃喃,可惜呢,殊不知,完美的情詩存在必然的缺陷。「他寫什麼都很好看,就算是我不關心的事,比起那些,我最喜歡阿周那的情詩!太有魅力!」
「抱歉,我不太記得了……大概是和馬嘶一起學習的吧,他是我的朋友。」情詩是什麼呢?迦爾納恍惚地看著對方揉貓。他坐下,找到最適合也最恰當的可能與印象,在這個場合之下,貓儼然擋住了視線。
「哦!你說那個嗓門很大的馬嘶?他的父親德羅納是很有名的老師呢!你是他的學生吧!」辦事員心情好得很,模仿起如馬響亮的嗓門,學馬嘶叫了幾聲,幾乎蓋過迦爾納的話語,清澈的藍更顯迷惑,他似乎顯得對這樣的答案陌生。微微揚起了手本準備說些什麼,卻讓對方不耐煩的語調給打斷:「好吧,你有交通工具嗎?」
迦爾納彷彿錯置在上一個話題,他回神,知道被准許說話了,有些煩惱地開口,兩眼卻不受控失焦受阻礙,最後柔和渙散在被純黑毛皮覆蓋的上下起伏,溫熱熱的肚子,兩人都無法好好看著對方的臉交談重要的事。
「我有一艘船。但我能向吉娜可借腳踏車,我每天都會替她跑腿辦事,這樣對她的健康不好,可是腳踏車不會因為她的體重負荷吧,唔,我該怎麼做才好……?」迦爾納思考了半晌,嚴肅地坦承現實中自身較困難的處境。
辦事員伸一個懶腰,完全無法理解迦爾納的莫名其妙答非所問,和他言中與名為吉娜可的女子的感情糾紛的複雜關係,該不會小酒館那個嫁不出去的胖子?逗貓很開心,管他的,情急之下馬唬過去了,雇傭的郵差是賤民豈不是可以抽更多成?
賺到啦!辦事員拍桌,驚動了貓,開門見山:「這可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信是傳達媒介的用途,但它從來不是一個好東西,每天清晨你要背一頭大象翻山越嶺,趟水過河,為隱居避世的詩人送信,就連我也沒有見過大師一面,酬勞是算計件式的,你只有一名雇主。」
「這有什麼問題嗎?」
「代表扣光程序的手續費用,你的酬勞大抵一個月只能看一場周末電影罷了。」純黑的毛豎起來,睡醒的貓突然兇狠地咬了辦事員的手指,嚇得趕緊收回,拍拍牠的屁股驅趕,再次遭到爪子攻擊,對眼下的混亂已無暇他顧,破天荒許可本來不可能的人事聘用規定。
「我不看電影,聽說那是魔法燈籠吧?會漏水呢。我想要這份工作,拜託您了。」
在混亂中,恭喜迦爾納得到原先不可能聘任的工作。
在離去前,辦事員給了迦爾納一串郵局臨櫃的鑰匙,每天清晨五點報到,八卦神秘兮兮低語,「阿周那注定是被愛的詩人,他擁有全世界的愛,可以輕易得到一切,就連天上的神都為他著迷!」
誰都沒有見過神蹟,人類對神祕如此篤信:
「他寫出這麼多膾炙人口的浪漫詩歌,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愛人是誰,有人說他同時擁有數十位不具名的伴侶,也有人說他冷酷無情,愛的人永遠只有自己。」
迦爾納一向對窺探個人隱私沒有興趣,再說,事實總不見得是如此。迦爾納的心卻湧起更多的不可解疑惑,浪漫代表什麼意思?愛與不愛,對情詩而言,有那麼重要嗎?慵懶睡醒卻又亂發脾氣的貓,跳下櫃台,肉球輕踩了迦爾納的腳趾,頭也不回地走了,彷彿愛情進出自如。
迦爾納勝任漁村裡唯一的郵差,為來自異鄉的隱遁者送信。
戴上郵差帽,繡有荷花國花圖騰呢,第一次打的領帶有些歪斜,陌生又雀躍地凝望鏡子,他穿著一套正式制服卻土裡土氣的把襯衫紮進褲子,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自己,漾開一抹微笑,很滿意。
迦爾納響起鈴聲,金黃色的花叢一簇一簇的映現,陽光使它們發出更璀璨的光芒,迦爾納安靜地站在陰影處與之交融不分。
他看著阿周那走來,與迦爾納不同,他每天打扮優雅,深蜜的膚色散發美好的光澤。
迦爾納不發一語。首先從背包拿出的不是信,而是一枝野花。因為一直滋潤著水分,他小心翼翼地保護,顛簸路途上它依然鮮嫩地盛開著,沒有半點萎謝。
詩人都會有一張好看的臉嗎,迦爾納不明白,他目不轉睛盯著阿周那,視線交會的一瞬間,阿周那立刻別過臉,看似冷淡疏離的臉龐比想像中更豐富,沒有像往常那樣自然收下。
「送信的沿途發現的花,很美。這是要送給您的花。謝謝您上次的簽名。」迦爾納才想到吉娜可對他說,向他人付諸行動,無論是否無私的善舉,也要附上說明,否則可能會造成他人困擾。才趕緊拿出今天一疊信件要交給他,阿周那猶豫一會兒,將野花連同信件收下了,不小心碰觸到他的手,撲鼻而來的花香分不清楚是阿周那本身的還是交遞他手上的那枝花。迦爾納一瞬間頭暈目眩。
「謝謝你,迦爾納,我會珍惜的。」阿周那客氣疏離地說,按照慣例掏出小費,迦爾納呆呆地收下了,睜著一雙澄澈地能看穿人心的青色眼瞳,朝阿周那急湧奔來,猝然不及。
「我不明白什麼是詩和詩人,直到我開始日日夜夜讀了您的詩,朗朗上口。」迦爾納說,「……您的詩,讀起來感覺很奇怪。」
「你有看我的詩?」阿周那難掩訝異地確認,換來迦爾納一個淡淡地首肯。然後他竟然就這樣閉嘴,完全不說話了,微笑望著他。
接著是沉默,漫長的,彷彿陷落永無止境的僵局。倘若阿周那停止話題,不打算說話了甚至轉頭離開,想必對方永遠不會發現,可以耐心地等待,直到世界末日,或是他先開口說話為止。顯然惹惱了阿周那。
「不用顧慮我的立場,儘管我一向只收到讚美的評價,但我會尊聽每個人的寶貴意見,請你直言批評吧。」
阿周那聞言後,神色凝重,詩人沒有當場趕他走,依然站在原地決定聆聽郵差的意見。
「不,我並沒有顧慮您。再說,我現在有冒犯到您嗎?」迦爾納歪頭,收起微笑,顯然對此不解。
「迦爾納,……你沒有冒犯我。」阿周那只好耐著心回答。
「您的詩,很奇怪。一旦閉上眼睛,就會不斷地在心中湧現未知的感情──您占有了我。」迦爾納冷靜又坦然陳述在正確不過的事實,自我覺醒的芽,破殼而出。
真誠的彷彿告白,但他沒有自覺,望著阿周那的神情有些不對,會錯意以為自己可能又少說話了連忙補充,下一句卻讓人更破天荒的啼笑皆非:
「天空在哭泣。為什麼要這樣寫?如果是讚美天氣的話,您的書寫真是嘆為觀止。」
阿周那對迦爾納下一句評論差點昏倒過去,迦爾納是一個忠實的好讀者,但絕對是全世界的詩人公敵。
「迦爾納,不是讚美天氣。由我來說可能沒有那麼精確,每個詩人書寫風格不盡相同,你聽過比喻嗎?是一種藉由其他東西來描述該事物的方式。」
「嗯。當你說天空在哭泣,這是什麼意思?」
「可以簡單當作下雨了。當然也有其它可能,有更深一層語彙的意義,這就是詩的浪漫之處。」阿周那虛心接受迦爾納的指教,並發現到他的評論簡直一針見血,挑戰他的努力,驕傲,完美,畢生嘔心瀝血的書寫。
「原來如此。如果我是詩人就會說話了,想要說什麼就能說什麼吧。」迦爾納依舊上揚淡淡的微笑。「阿周那先生,請不要誤會,我很高興能為您送信,才能踏入詩的境界。」
阿周那凝重聽完,又給了他一點小費,他們之間的交談早該結束,也必須結束,詩人必須獨身過完餘生,便是轉身回到屋子。當他望向窗外,發現那個每天為他日曬風吹雨打,千里迢迢大老遠送信的郵差站在庭園徘徊,在他的身後是菩提樹。阿周那現在才注意到山莊的環境。
「為什麼替我送信一段時間才開始主動向我搭話?」阿周那匆忙回來了。憑藉一股無法解釋的衝動。
迦爾納沒有說出口的是,阿周那的神情經常沉浸在自我深處,深深的內省,思想的悠遊。迦爾納覺得若是自己唐突開口向他說話,就會將他的靈感泉源破壞殆盡。
「抱歉。我不是故意在門口徘徊的。我在思考您所言的,詩的浪漫之處,我很難理解……詩人是不是住在一顆小行星?但我看完您的詩,反而認為您並非為浪漫書寫,從來都不是。」迦爾納一字一字的慢慢地開口,直直地望向阿周那漆黑的眼珠子,穿透了,看得更加地幽遠。
「我從您的詩看到了,您發出正義的貶抑之聲,胸懷高潔的思想,清逸孤獨之心,在陳述的造詞背後,充滿希望和期許,這是您表達詩句的方式和風格吧,但我看出您已經把自己逼到極限。」
阿周那難以掩飾撼動的神情,迴避了迦爾納的目光,焦灼地轉而望向圍繞他們的山林,日暮薄明中模糊在沙河彼岸,一棵蒼老的菩提樹,淺流潺潺細訴。追尋孤獨,孤獨追尋,終至離城。他的目光越放越遠,卻發現視線一片水霧茫茫,再無從兩株樹幹間穿越。
*卡爾納爾
是摩訶婆羅多原典裡面難敵賜給迦爾納領地,財富,人民,幫助他脫離賤民身分,封迦爾納為盎迦王。
相傳古印度城市的卡爾納爾為迦爾納所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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