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來臨之前一望無際的十四行詩
第二章
單車落鍊子!可曾見過他,為那渺渺生死去犯人間的大愁?該春春,該死死,定數之外的又不是沒有強求,一如他不小心被飛投天空的上百隻麻雀奪去目光。諸如此類,不值一提的藉口。比預定的時間遲來山莊,森林幽靜,杳無人跡,以眼鏡蛇、老虎和鬼魅聞名的地方。
濃霧的雲層透出一點光,迦爾納響起單車的響鈴。第一聲,叮噹叮噹,書頁迎風撲起,鳥獸鳴咽未盡。第二聲,所等待的那個良人遲遲未回應,他安靜等待,受潮、濕透的郵差制服以及一顆雀躍之心。第三聲,如昨,如來日,他踏入名為詩的未知聖域。第四聲,天光大亮到完全覆蓋黑夜時,良人才以潔淨的足踮起一點光,飄搖,連理交生的故地。群山孤獨,群山難忘。如若要問山,便是如此。
詩人立於此,手指沿著日暈畫一圈,將筆綑綁在箭身,他拔弓,對準設立在寬闊的庭園邊界的標靶木板。像是一天開始寫詩前的冥想儀式,那錯落的振翅在遠方凝成流動,他不動聲色的眉眼,要比獵鷹看得還要遙遠,要比地獄中的人更地獄,正因他不是生在地獄之人,要比贏勝利喝采,才能直與箭的行徑匹敵。唯有如此,他的詩才不辜負人民。
細察絕耳,汗水滑落,鼻翅呼息,弓似明月,快箭拂下,不偏不移射中紅心,掛在老樹上的標靶震盪,破突一聲果實落地如詩的句點,必要緊緊抓住,不能失手。
詩人回身,冰雪的目光在晨光中與郵差相遇,不小心被撞見了,「早安,迦爾納,我以為你今天不會送信。」
林中獨居的阿周那穿著一套傳統的無領長袖襯衣,刺繡繁複華麗,可以自由伸展手臂曲線拉弓,特殊剪裁一小截裸露的腋膚,捲曲的黑髮隨意地梳在耳後,一對艷麗的珠寶耳飾。
令迦爾納擔憂的,莫過於那幽微的厭倦神情,以苦為樂,草木扶疏本是自由之一,望眼放去皆為禪,侍梵祭天,他卻從未享受林居的自性清淨,格格不入,居所如同本人毫無一絲盎然生氣,一座無形的牢籠,後院有一小塊地種菜鋤土,全是栽種短期、四季可採收的葉菜類,地瓜、番薯、以及作為辛香料調味的香草植物,這就是耀目的詩人每一天的粗食,誰也不見,閉門不出。
這一切迦爾納都注意到了,默默看進眼底不說話。會關心飲食的源頭是,自從村民們得知詩人聘請了新的郵差,而且沒有落跑,迦爾納完全接受了各式各樣的要求,例如要簽名,送報紙,報告每周天氣,豪雨警報,傳達村子大小不一的事規,每月一次來訪的醫療團隊是否有看診需求,米行甚至要求迦爾納將詩人訂購的米袋扛上山。無名的郵差不知不覺成為了詩人唯一的對外聯繫的窗口。
有一雙熟悉而冷淡柔美的眉目,亦頑石吟。在他面前,阿周那今天也難得繃起如此戒備的態度。稍感意外,卻又沒有非探究不可的地步。
「如果剛才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會不小心把你當成獵物了。」詩人的心靈是一朵盛開在繁盛孤絕的國度,任誰都不可貿然侵犯,傲氣,一朵不置可否的笑容。
「如果您要殺死我的話,您是不會失手的,無論我站著有多遙遠。」迦爾納瞇起眼睛,無視對方的警戒,在他人耳裡幾乎是挑釁般,冷靜地分析箭術,陳述事實,「不過,剛才那一箭稍有一分差錯。」
焦灼的目光短暫停留在他身上,又馬上移開了,安然於沉寂,迦爾納或許曾經決心要做一個旁觀者,疊影暮色,心中的烈火晃去詩人莊麗陰鬱的影廓,藏匿了多少的心思。
「哼,怎麼說?難不成你也懂射箭。」阿周那挑起眉毛,透著說不清的不服輸。
「略懂。」迦爾納說,簡單地。映在白淨的頰,清潔到近乎成空的青年,總有一天,命運將不可逆轉地與那個只是聽聞些許事蹟的詩人,沉溺在,復而擁立的毀滅。
阿周那以眼神首肯他繼續。那人的眼底清澈一片的光亮總算晃了晃,匱乏裡彷彿被填滿,他微笑起來。
「您的開弓之勢向來完美輕盈無阻,今次射中紅心,樹枝的果實卻掉落了,這表示了您沉不住底氣……您有心事。」迦爾納評價。
迦爾納一無所有,因為如此他,可以是來時經過蘚苔的春風搖曳,可以是借問船家一渡多少的青煙,可以是日檀縷縷的黃金散華大地。
多次目睹詩人茂盛花放的寫詩儀式,靜觀其變;施捨如仰臥春天聽任你高歌,施捨如割下肉身聽任你撲殺如饕餮,捨我其誰。
阿周那面對他客觀的分析,蹙起眉頭,收起箭,他走到樹下,撿起了果實,牢牢抓在掌心,鮮美的果肉折起皺摺。
「是的,我的確失手了……不過,那不關你的事。」半晌後開口,阿周那絕不迴避關於自身的缺失,儘管那並非是過錯,輕易讓他聯想其它事物與自身的意義,一棵光榮的樹,盤根錯雜,根鬚破土而出,哪怕如此,日子照舊是春光裡冒芽,偶有陣風會令其顫抖搖晃。
「嗯。我是來向您道歉的……我上次不應該那樣擅自對您說話吧。」迦爾納說。
「我沒有心胸狹窄到容不下他人的評價,再說,若不了解自身書寫的真義,那就是瀆犯詩的神聖。迦爾納,你無疑是資歷最久的郵差,但我們之間不需要互相了解。」阿周那笑了笑,飄散在兩人之間的殘火,似乎是一場有形無形的鬥爭廝殺。
迦爾納明白他的所言之意,他在郵局整理信件時,無意間聽見辦事員和村民的口述,原來在他之前的漁村有很多人因聽聞詩人的風采,紛紛前往應徵,做不到幾天就主動辭職了,每天清晨五點就要起床翻山越嶺送信,識字的人較少,種姓階級也較高,往往他們無法接受阿周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便打退堂鼓。
「過去是何人為我送信都無所謂,但現在,我不得不開出條件。」阿周那重申。不是想記住迦爾納這個名字,不是特別想在乎他,不是想承認被一個無名郵差的一言一舉吸引。
可是比寫詩更令人振奮的感覺四面八方地襲來。無法停止,無法控制,一念之間的衝動。
要回到那天他們第一次見面,簡單得彷彿未來再無交集。
「面試的意思嗎?我明白了,阿周那先生。」迦爾納毫不猶豫地答應。
「沒錯。」阿周那笑了起來,非常好看,強勢的話語卻不寒而慄,遞上弓箭,非常人所及的應徵郵差條件,完美驕傲的自信,把自身的一切賭上血液升騰,「你說你略懂射箭,那就和我一起冥想吧,如果沒有射中紅心,我就辭退你。別說我不公平,我可以為你做一件事。」
「任何事都可以?」迦爾納定在原地確認詢問,從未有過的熾烈的情感湧上肺腑,他望著對所有人拒絕的詩人,那是一種無法呼吸卻又沈溺其中的吸引。
「是的,我阿周那詩人說話一向算話。」阿周那嘴角清淺的笑意,君無戲言,優雅風韻,也許只是這光怪陸離下編織出的一種必然勝利的讚歌。兩人似乎忘記了最初相見的目的。
「那就說定了。」迦爾納說,認識不久,而不相伯仲的兩人卻可以看清對方的路數,進而揣測下一步的行動,又因對彼此的陌生不了解感到好奇,渴望著反擊直至將對方擊倒。
迦爾納放下郵件包,傾身拉開弓,光點細碎地打在青年光潔的肉身,如同行雲流水般撩動,迦爾納箭弦上身,專注的神情,玉雕般令人驚豔的美,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霎那間從詩人指間滑過,捕捉不及的美,夢寐以求的靈性。
想要寫下來,必須寫下來!詩人對詩歌的嚮往,無塵,輝煌,鋒利如劍,一剎那是永恆的停滯,詩歌迂迴永恆的一日。黃金以肉剃骨,勢將如此。斬!破不開揚立靈魂之上的韌力──詩人純黑的眼底漸漸浮現迷惑與癡迷,當他回神過來,對方投來一個純淨的神色,他無言以對。
因為陽光太令人眷戀。
迦爾納射出去的箭精準射中遠方的紅心,戛然而止,沒有驚動樹上的果實,落葉紛飛啊。
「阿周那先生,庭園比試的距離還不夠……遠遠不夠我挑戰您。我箭散枯葉,也不如落下的果實豐滿。現在的比試結果,是我運氣好罷了。」迦爾納側過頭,表情沒有多大的變化,反倒在困惑詩人此刻為什麼不評價了。
春風撫過阿周那柔軟的烏黑髮絲,無論如何都掙不開即將陷落網罟的感情,愛慾成結的網,最終只能握起長劍迎上迦爾納的挑戰。
「我准許你留任。來吧,今天的信還沒交遞我的手上。」阿周那冷淡倨傲地遲來評價,剛才的劇烈神遊,震憾心神,從詩境回歸人間,彷彿從未發生過。
「我以阿周那之名宣誓將承諾為你做一件事。」阿周那宣誓,這不能比作尋常的兒戲,決心劈開困頓的意志,已心服口服。
迦爾納搖頭。未曾央求人間,落荒,未曾是人間的來客。
他突然想起自身的失責,放下弓,從郵件包拿出厚重一疊信,禮物盒。阿周那立刻回絕了,他不收除了信件以外的東西。
「這是悉多小姐拜託我的,她最近身體不適沒有辦法爬山探望您,請您收下她的好意吧。」
阿周那立刻愧疚悉多釋出的善意,悉多是村長的女兒,他搬遷這座偏遠的山莊也是她的慷慨相助。
「……我沒有想要的東西。」迦爾納簡單地回答,他瞇起眼細看阿周那,驚嘆他的黑眸有一整座宇宙閃爍。神用光將宇宙塞進鯨魚肉體。
他會出乎意外,感到眩昏。睜圓了黑眸,尚在困惑,光線,聲音,腳下堅實的荒山圓日。印證了他此刻確實和迦爾納射箭拚搏,不能理解迦爾納沒有想要的東西,竟然有人不想要他……他情願消滅了,一切的妄念,然而實際上他早已不相符人世的期望嗎?
迦爾納沒有在意阿周那臉上浮現的悲欣惘然,經過長久的思考,淡淡地言及而出,深怕詞不達意,他終究會錯意,滯留上一個話題:「安神的茶,我擅自主張詢問她的。」
「因為最近您的氣色很差,睡不好嗎?聽說這個叫失眠,一定很困擾吧,就像我不會說話那樣、大部分村民們目不識字,不知道詩人是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唔,為什麼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睡著了。」迦爾納皺眉,夢囈一般,胡言亂語地低語。
阿周那啞口無言,強烈的孤絕罪惡感襲來,胸口縮緊般的疼痛。迦爾納居然關心他?對方究竟看穿隱藏的自身的殘缺多少?
「我沒有失眠的問題……不,偶爾有吧。感謝你們的好意。」日夜焦思,不能入睡,阿周那逞強著坦承而出,厭惡一切的虛偽,可他的人生早就形同謊言包裹,使他所作所為如此迂迴矛盾,例行應對收下禮物,用盡千萬方法都不能拒絕他人的授予,「請代我向大家問候。雨季來臨時,村民們過得平安與否?」
「謝謝您的關心,故鄉安然無恙,不如說雨水自然共處,是習以見慣、缺一不可的日常。」聽見了迦爾納開始使用故鄉的名詞,阿周那憂心的眉頭稍微舒展,華美垂下的耳飾閃爍不已。
「不過,水災確實造成生活的不便,悉多小姐的婚禮不得不因為雨季延期。」這是寧靜、與世隔絕的漁村近日最重要大事,迦爾納毫無自覺,不會看場合氣氛,自顧自說話,進行沒必要性的壞事補充,使稍微緩和的氣氛場面再度劍拔弩張。
「真是感到遺憾。」明明如此關心村民的安危,阿周那在此刻卻有些寡情地低語,再度抽身保持距離。今天的談話結束,阿周那收信,付完小費轉身進屋,頭也不回,弓箭棄放在庭園的涼椅,徒留下迦爾納一人。
※
連日的雨季,緣水而興,光潔透亮的漁村所傾力抵抗的暗角,流域遼遠如群島,迎來總是不期而遇的洪水咆哮且不可分離,漁村為了村民的安全,下令封港限制,也使他們從那一天初次交鋒的火花猝然消逝,僅剩下若有似無的餘火纏繞心胸。
「早安,阿周那先生,昨晚沒有睡好吧?」迦爾納從濕透的郵件包裡面是放著一個完好無事的防水袋,到處打零工,加上詩人慷慨的小費,他存了很久的錢自費購買的,取出累積數天的信件。
「如果不想浪費時間的話,把信投遞在郵筒就好,我會補上小費的,乾脆以後都採取此方式吧。」阿周那尷尬或困惑時音調裡細微的拖延,戒備時聲音的尖銳棱角,似乎有意無意地打算逃開迦爾納的注視和互動。
「我從來不覺得浪費時間,擔心您的健康罷了。」而迦爾納都明白,神情流溢出寬容。
阿周那沒有說話。氣氛一時陷入了沉默。阿周那明顯無法隱藏強烈的不適。
「因為下雨的關係,累積好幾天的信就只有這些。」阿周那從他手上接過比往常少一倍份量的信,並一手交上小費,迦爾納清楚看見了,他疲憊的神情在一瞬間難掩失落,他轉身,習慣性用行動將所有企圖接近他的人拒之門外。
「阿周那的詩,不可能與我無關。」迦爾納突然開口,毅然打破沉默,就連雨季也無可湮滅的火焰,阿周那停下腳步,沒有離去但也無法回頭。
「為什麼?任何評價不能奪去寫詩的信仰,世俗規則更不能取代萬籟的真價。這是我寫的東西,你僅是我的讀者罷了。」
轉瞬即逝,盈盈一水不懂草木的名字。迦爾納堅若磐石,初識了詩,醞釀詩行的愛情,他雖是性淡之人,用起心來,卻無人能比。
迦爾納挺起胸膛,蝴蝶翩翩,他的心燃起火燄,再度發起挑戰:「看完您的詩,我想要成為一個詩人,我想要打敗您。」
得到預想之外破天荒的答案。人往往會對無預警降臨,命運的終結與開端感到虛幻無力,所有因緣和合的事物都一樣──無常,束縛在生死輪回。
他們之間命運糾纏不單是如此。阿周那終於回頭,從驚慌無措轉變成憤怒,第一次在迦爾納面前表現真正的失態。
「就憑你?你連一個比喻都不懂!」阿周那扯起一個扭曲的、連自己都會厭棄的笑容,彷彿壓抑已久的心事在此刻爆發。一路沿途,雨不能是雨啊,為其傾注生命,不必再以水灌溉,我不是隱於泥地的草木,待飲的運河,早晚等待決堤一刻。
迦爾納大聲朗誦了阿周那的詩。
屍體中唯有嬰兒/誕生詩歌/唸出其中一段,一首關懷戰亂的詩。詩句抵達了舌尖,每個字句都含著幾秒鐘,細細品嘗真義,莊嚴而靜穆的傾訴為之。淨潔著世界的塵埃永未落定的迷航霧鎖,善與惡,烙印那深渴的人性的眼睛。阿周那的詩如果有形狀的話,大概就長這個樣子的。
阿周那安靜地聽完由自己寫出來的東西,經他人傾訴出口。
「您的詩讓我平淡無奇的一生,第一次找到想做的事。」
迦爾納同樣言出必行,踐履對阿周那和對詩的執著,南轅北轍,而性情複雜剛烈的阿周那從不是要以詩印證人心的柔鞣,更像是一種針對自我一切的嘲諷挖苦。
「好吧,我就接受你的挑戰了。」詩人與郵差的開始便注定是一把殘局,而棋未逢對手。
「如您所言,我不懂比喻,在那之前我可以向大師請教嗎?」嶄新的喜悅綻放在迦爾納寡淡的臉龐,飄盪起忐忑。
「既然我們是敵人的話敬稱不必要了,如果要當詩人的話,光是站著思考是不行的,例如你可以對著天空冥想?」唯有詩人的職業是無法向他人學習請教的,尤其是對一個連比喻都不懂的人,阿周那乃以殘存的精力,給了他一個聽來非常誠懇,卻不實際的建議,不得不發出一聲歎息,聽來柔軟如眠。
天光乍現,和迦爾納談話完,阿周那湧上突如其來的睡意,想一頭倒在床上睡覺了。
「要邊走邊思考嗎……我明白了,你的寶貴建議我會好好收下的。」迦爾納認真地說,似乎完全搞錯了意思,不偏不倚地退無可退,飛翔,開拓江河。
「迦爾納。」單方面再度陷入一陣不知所措的漫長的沉默,良久,詩人終於乾澀地開口。
「是的,先生?」迦爾納一時改變不了尊稱習慣。
「我要說再見,然後關門了。」詩人抿唇,出乎意料的孩子氣道別。
「明天見。」迦爾納透徹他一切的應答,不知不覺在詩人枯萎的心靈深處種下了來日相逢的期待。
迦爾納開啟了詩章的啟程,悠悠鳴起未盡之路。
阿周那給他的建議似乎沒有效果,從那天起,除了送信,他時時刻刻冥想,脫逸孤獨的蝴蝶及臥在阿周那肩背的新月。哽著半生不熟的比喻,到處晃來晃去,對著一片天空數著多少雲朵,今天又有多少星子消逝,大海潮來潮往,他被漁網纏住落海時也不發出求救聲,就是沉浸在靜穆地思考中,陷落在不可牢破的詩境。
最終,迦爾納回歸公園的大象溜滑梯,他屈膝而坐,夕暉漸去漸遠,在他坐下沒多久後,吉娜可悄然現身和他擠成一團,她好心地聽完迦爾納最近遇到的理想和困境,迦爾納一五一十說出來,吉娜可卻說,和平常的迦爾納沒有什麼變化啊。反而變得更像是迦爾納了,迦爾納病無可救藥。
「無可救藥嗎?」迦爾納歪著頭問,面對她的吐槽,像是心中有悟。沒錯,這是比喻。
「對,人的性格,迦爾納病和我的家裡蹲一樣,都是絕症。」
「但妳現在出門了。」迦爾納板著臉說,「我要讓開空位,讓妳從滑梯滑下去嗎?祝一路順風。」
「想趕我走也不是用這種方式吧,因為你好幾天都沒有到酒館,就忍不住擔心啦,沒人替我跑腿喔!」吉娜可惱羞成怒,狠狠地將迦爾納從大象溜滑梯推下,自己再跟著滑下去,滑下的間隔太短,衝擊撞上迦爾納的屁股。
迦爾納被她撞倒在地上,他快而輕盈地重新跳回大象溜滑梯上,彷彿這是孩子王的寶座。
的確很久沒玩了,對大部分人的標準來說是肥胖的身軀,吉娜可躺平如疾風般的滑下去發出驚呼,再氣喘呼呼爬上高高的階梯罵他。迦爾納從小到大,常常非自身意願引來一身麻煩,天性淡泊,樂觀豁達,鮮少有煩惱,養成當他難得有煩惱就會坐在大象溜滑梯上沉思的怪異行徑。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妳長大後就很少來了,難怪來到這裡少了點什麼……原來就是少了妳啊。吉娜可和大象溜滑梯是不可或缺的,等一等我似乎有靈感了,我必須趕快寫下!」迦爾納升起平板無起伏的語調,難得顯見激動神情,眼瞳發出雷射般的靈感激光,卻發現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他只顧著思考何謂比喻,沒有準備紙和筆,抓不住靈感的尾巴馬上流逝了,他沮喪地垂下眉頭,吉娜可哭笑不得了。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啦,氣死我了,成年人才不會沒事滯留在大象溜滑梯!」吉娜可無力吐槽了,她似乎玩上癮,再次把迦爾納從溜滑梯推下,無可避免地又撞成一團,她捧腹大笑,笑得肚子疼了,幸災樂禍,不忘叮嚀。
「如果不懂比喻,再去問阿周那先生,不就解決問題了嗎?和大師一起切磋技藝吧,搞不好能治好你的絕症,記得再幫我要簽名喔!」
※
靜寂的黎明時分,響起鈴鐺,阿周那很快出來應門了。天空清朗無雲,詩人又回到往昔的光彩,無可挑剔的完美。
「早安,阿周那今天看起來心情很好,很期待的樣子,是一天好的開始。」迦爾納舉目相望,阿周那再次迴避了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繃緊肩膀。冷淡地反駁說你誤會了。
「我不會寫詩。」迦爾納開門見山說,向他虛心請教。
阿周那揚眉不意外,語調有些狡黠輕快,「不是每個人都天賦異稟的,我的詩是完美的,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早點放棄吧。」
「不,我認為阿周那的優秀也有付出相對的努力和犧牲,才能有今天的成就。」迦爾納淡淡地迎上阿周那的目光,「就算全世界將你的完美視為理所當然,我都會一直注視著你。」
這次,阿周那沒有迴避,迦爾納可以清楚看見他的睫毛顫抖,烏黑的眼瞳閃過一言難盡的焦渴。
詩人沒有回話。過了半晌,迦爾納拋出下一個問題,面不改色請求,「請你再教導我寫詩吧。」
阿周那答應了。
「何謂比喻,在事物之間,傾聽、自省、尋找關於神秘靈性的聯繫,有感而發的話就會寫出詩了,如果連外界刺激都還是沒有想法的話,那就順其自然吧,至於要多久因人而異,一夜,一星期,一個月,一年……你可能花上一輩子也寫不出東西。」阿周那從迦爾納手中接過信件,隨便地挑出一封信反過來交給他,詳盡說出自身對詩的想法,不是完全正確,也不一定適合每個人的狀況。
「你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恰是詩歌的絕妙。你的表情看起來尚不明白,拆開它吧,為我朗讀,不然就滾出去。」阿周那命令,一絲冷傲的威脅滲進聲線裡,逕自轉身走進庭園內,穿著一雙串珠涼鞋,塗著靛藍指甲油的腳趾,高雅愜意地坐在涼椅上,迦爾納被允許靠近,他捏著信的神情寫上忐忑不安,阿周那冷冷地睨一眼,揚起戲謔的笑容。
「朗讀它,不要再讓我說第二次。」阿周那高傲地說,語氣幾乎稱得上溫柔。
迦爾納左顧右盼,四下無人,沒有坐下,他照做了,拆開信裡面是一封情詩。
「……這是情詩,而且有人向你表白,赤裸裸地。」迦爾納先是讀一遍,難以驚訝地開口。
「從世界各地寄給我的信,八九不離十都是情書,來,隨意地挑上一句唸出來吧。」木桌上隨意地擱置書本和紙張,阿周那的拇指若有似無地撥弄紙張的邊緣。
阿周那習慣性戴著一雙雪白的手套,僅此露出一小截引人遐想的黝深膚光,寫下詩句的手很美,筆力孤拔,巧捷如飛,親自寫了題辭。如果有必要回信的話,他就會立刻拿起紙筆書寫,開始工作,日後再交給迦爾納寄送。
「……我辦不到。」迦爾納臉紅了。垂著睫毛,手指絞在一起像個無力解開的死結。他吞嚥,如鯁在喉。那些過於赤裸情慾的字句終究艱難地爬出喉嚨。
阿周那莊美的容顏終於掠過一絲忍俊不住的神色。
「他們看著我的詩,只是想和我做愛,對我而言是毫無意義的東西。」阿周那嫌惡地低語,一股對家國悲憫情懷在墨色眼眸中暈染,血淚,蘸染飲下。
迦爾納重複他的單詞語彙,動彈不得,一時無法回話。他蒼白的臉龐一瞬間變得毫無血色,接著,血液重新轟然湧回頰。
是的,阿周那絕不失敗,無論大事小事,他都不允許自己失敗。
集於一世的極權,將世界視為草芥踐踏,在戰場上蹂躪生殺大權的將軍,或單單是一個善良無邪、不知人間險惡的小郵差。萬里悲秋,動盪的時代之下顛沛流離,唯一篤信之事,就是提起筆,勝利將永遠屬於他。
「迦爾納,這就是我的答案了,寫詩從來不是走在一條康莊大道,一個正確的事。如果你想要抄捷徑,寫出好詩,那就去談戀愛吧,然後從我眼前永遠滾開。」阿周那仰頭,烏黑眼珠盈滿著流光,閃逝一抹憤慨,自厭的遷怒,以及無限的痛悔。
阿周那咬牙切齒,他得勝了,迦爾納的相遇,前所未有的心煩意亂壟罩住他,喉嚨湧起嘔意,他強忍下來。
「阿周那有對象嗎?」迦爾納突如其來一問。
阿周那的目光凌厲,好似直視世界的醜惡絲毫不畏懼,卻對自身一切絕不寬容,迎上迦爾納徒然縮窄的藍眼,寬容他的無知一般,書寫天馬行空的詩人,誠實的答案相對矛盾:「沒有。我從不沉溺在虛幻的幻想。」
「我來給你忠告吧:你有一雙足以看透俗世的寶石眼睛,卻是一塊尚未雕塑的原型,趁現在還可以遠離,不要異想天開當詩人了,甚至是和我一決勝負。」
阿周那罕見地對郵差評價,霎那腦海中掠過過往虛擲的歲月,事實背後的意義在阿周那的心中明滅,像一朵微弱的燭焰,隨即被他毫不留情地熄滅在深不可見的黑暗。
「你所言正確,是我太狂妄自大了,確實連石頭都比我擅長言詞,阿周那,我可以再為你送信嗎?」
「是不是你為我送信,對我而言都毫無意義。」阿周那聳肩,重重的歛下眼,坦承而出,語氣裡充斥比逞強和憤怒更糟的東西。空洞。
「我是不會放棄的,阿周那,我會再來的,無論你之後是否又打算辭退我。」迦爾納同樣一意孤行的固執,激動不已,以靜默的目光追尋詩人的孤傲背影。
阿周那清楚看見了,他無法拒絕迦爾納清澈的眼湖盪漾的漣漪。詩人的天性是容易好奇的,渴求睿智靈感泉源。他伸出手,又立刻瑟縮回去,冷不防被迦爾納反過來緊緊握住手腕,把臉頰偎進掌心,真誠而熱燙的呼吸拂過他的,沒有任何邪念,像個孩子一樣。書寫過的每一個嬰兒。
阿周那忍不住心軟,收回了手,只好無視他的存在,攤開一張白紙,一筆一劃,構思新的詩題,專注投入思想中的細石鑿碎。迦爾納拉開木椅坐下,陪伴著詩人一整天直至日落,他凝容靜觀,荒蕪庭景仿若回到史前神話,寂寂抽象同詩人幽密複雜的心境,絮棉霏霏,傾聽森林的風晃落了滿院的枯葉,鐘聲擺盪,遙遠而悠長。
輕唱啊,河流漂去了孤零零的故人一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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