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後的天空是飄渺的藍,漸漸被鋒芒的光取代,不單是他們身處的森林,萬物甦醒時欲把白晝所有的金黃飲盡。
他們躲進大象溜滑梯的肚子漂流,風的聲音,透空而立,彷若自由自在的如來。
阿周那顫抖地吸氣,抱著他,迦爾納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沒有醒來,但也沒有睡著。某一刻,當他睜開眼睛,皚澈的人影,彷彿他是詩人所見過最珍貴的,最脆弱的事物。
迦爾納似乎也不願意打破此刻的寂靜,雨後天晴,照耀出如頑的石原來是痛苦不堪的,承受著光陰的風吹雨打,在人的身上也能印下痕跡,人們很快就老了,無形的傷痕,窮鄉僻壤,只有死者能安息,活著的人咬緊牙根。
睡意朦朧的視線延開,迦爾納從肩部至胸膛有一大片曾經被撕裂、怵目驚心的傷痕,如今已癒合,雪白平整的皮膚表面是一塊痂,微微隆起的褶皺,陽光照耀下像是一顆鐫刻的紅寶石。
迦爾納看穿了阿周那眼中的動搖,掌心底下的肩膀微微顫抖,握住他的手游移到自己的胸膛撫平他的不安,傳來紮實的溫暖。
「你的胸膛的傷痕是怎麼回事?」平常迦爾納穿著郵差制服,掩蓋了他胸膛的傷痕。阿周那問,不禁想起濕亮纏綿的親吻,將失速的心跳隱藏在堅毅如鋼的眼神,慢慢露出他最謹慎的表情,從後頸開始緊繃。
「啊,這個是以前受到的致命傷。」迦爾納淡然說,「撿回一命後,吉娜可拜託我留下來了,所以我沒有前往戰場上,馬嘶認同我的武藝,但他說我缺乏成為戰士的關鍵。」
聽聞馬嘶的名字,似乎一樣是一個熟識的人,阿周那抿起了唇,但迦爾納沒有察覺。
「在卡爾納爾的邊境,出現一個從未見過的外地小女孩……我,必須去救她。」迦爾納閉上眼睛,輕描淡寫說。風停了,身邊一切靜悄入寂。
國王承諾將帶領人們走向康莊大道。
提供漁村自來水的管線未能實現。長年缺水和排水系統老舊損壞,經濟民生也從未起色,地點偏遠,每當城邦派軍隊巡視領土歌頌榮耀,就會和人民爆發衝突,獨裁打壓異己。
大部分年輕的男子離鄉,選擇當一個反抗的戰士,渴望生活能得到改善,卻一去不回。
遭到皇城最惡意的報復。變本加厲限制運送供水船提供飲用水,剝削漁村的漁民捕撈的價格。要脅漁民必須得保證每個裡面都有珍珠。
早已廢除的種姓制度在社會價值觀無所不在,充斥不平等、歧視、貧富差距,日積月累的民怨,在俱盧王國最富裕的天帝城以捍衛正法遠近馳名。
卻使用以非人道方式,利誘、煽動抓捕貧民窟孩子當作炸藥去攻擊反抗起義的地方,竟然妄稱正義,何其可笑,漸漸引發了叛亂,周圍的城邦跟著紛亂不休,或者虎視眈眈等待侵略併吞領地的機會。
某一天,一個小女孩綁著炸藥徒步出發,顛簸緩慢地走進漁村的邊界,腰上沉重的炸藥開始往下墜,她用手指撥弄著導火線,哭了出來,試圖想出脫身之法。
所有人舉起槍對準女孩,打算先開槍殺掉她,喝止迦爾納不要貿然前進。
迦爾納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她看起來在哭,無論那是否為人性的惡意。生死自在,不受輪迴,不受煩惱,迦爾納捨己為人,他的高潔,已然超脫了凡間。
當迦爾納精準迅速地解除纏在女孩胸口上的腰帶,放進防爆箱子封存。乾涸的嘴裡頓時瀰漫沙塵火藥的焦味。
彷彿點燃起一根火柴就會燃燒的炙熱空氣,從女孩藏在衣袖裡的掌心滑落,一瓶點火的燃燒瓶滾落在他腳邊,風中帶著高熱的血腥蒸騰。旋即,世界已然化為一道白光,他擁抱住女孩倒了下來,哀鳴著緊緊閉上眼,彷彿一腳踩進太陽,高溫巨響吞噬。
迦爾納秉持的善念卻被以惡報善,女孩不幸死了,迦爾納受到致命灼傷,不可思議地保全四肢健全,瀕死半年,最終神諭般的奇蹟活下來,他身上環繞著無形的黃金盔甲光輝。
「你不應該去救他的,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孩子是陷阱。」阿周那冷靜地直指迦爾納沒辦法成為戰士的咎因。
「阿周那,你不會去救她嗎?你會的。」直指核心,話語是灼人的事實,也是祝福。迦爾納的聲音如同,春天,生命猶如沒有任何質地。
「……我做不到。我見過很多次了,那些年幼的孩子被利誘,洗腦,相信誤謬方能解脫痛苦,上天堂。不如說這些紛亂會不斷地發生,因為我的故鄉引起的……而我罪無可逭。」
阿周那深呼吸,鯁住喉嚨,塘塞絞碎未完成的話語。縱然遠離烽火,心中善惡拉鋸的戰爭從未休止,從未得到片刻安寧,人因為無明而不能認知梵。
背負使命,在戰場上以正法之名,唱響的頌歌亦是致命箭矢劃破虛空,被人所愛,不相信愛,厭倦愛,不為愛書寫,一個身處人世的夾縫裡徬徨遊走的詩人。
片刻的沉默。阿周那悲傷的目光對上迦爾納的,迦爾納淺淡地笑了,稀薄彷彿春初的融冰,安靜地聽聞他講述回憶。讓阿周那相信自己可以全盤交付給迦爾納,迦爾納不惜獻身也要照耀大地的精神,即便蒼頭黔首,隱約將明白,人生何其美,純粹的善念一直都在,盛放光陰中的光影生生不息。
「你過去發生的事,我很遺憾。心中卻不免僥倖,上天沒有把你帶走,我不再關心女孩的生死,因為有無數像這樣的無辜的孩子,使我疲倦、麻痺……無能為力的罪惡感,最後變成只看見我想看的,我要的結果。」阿周那的笑容慢慢隱去,鼻腔酸澀,向迦爾納撕開心扉最深處裡柔美猙獰的悲鳴。
「建構維持世界秩序的正法是道義、規範、美德、完美。聽從神絕對的旨意,苦修擺脫肉身輪迴,用虔敬之心去化解仇恨,這是從前有人採訪我,我回答的正確答案。」
無疑是一個謊言。恚忿之心折磨著。
然而阿周那在流亡途中的所見到處是邪惡,狡詐、無意義的殺戮。沾染貪、嗔、痴。這時,阿周那側過頭並不看他,過去阿周那任由讚美與寵愛滑過耳際,迷失在虛幻浮華的往事裡,肩膀無法克制地顫抖,聲音轉弱。
難以啟齒的真相是,活著就是只能盡力而為,向前走。你的傷痕美麗不朽,停下來,並不是那麼難以忍受的事,你以堅韌的姿態,坦率直迎世界的真實,對生命的掙扎和期許。
「現在你找到正確的答案嗎?或許你一直是對的。」迦爾納笑了笑。曾洶湧怒吼的大海,現在正寬容哄著人們睡入夢鄉,看不見星星的燈火。
「善舉是我的本能,像陽光拂曉,呼吸新鮮空氣那般簡單自然。抱歉,至今也無法完全理解、感同身受你的心情和處境……我的善舉想必只會為你帶來負荷吧。」像不容拒絕的自然力,迦爾納俯身親吻,微微透紅的薄唇印上他的額頭。一個無比慰藉又疼痛灼人的親吻。唯有迦爾納的親吻才能夠如此。
阿周那出神,純黑的瞳仁變得不可置信,只是一心一意地看著迦爾納,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記住,並且相信,水到渠成。
「我欣賞人間的美麗,萬物眾生平等;我是如此的渺小,是日將盡,時刻欲來。所以我就算被他人利用、踐踏而羞辱,那是很重要的事嗎?」
黑始終存在。挾帶呢喃,殘酷且無法割捨的惡性,燦燦的孔雀開屏綻放,不斷耳語。然而,阿周那終於做出了抉擇,他迎向了光。
「……或許你可以欣然接納你的選擇,但身旁關心你的人,一定是無法忍受的。那好像、你會無聲無息消失在世界。你不屬於人世。」阿周那呢喃著,從對方的指尖尋找到的濕痕,相濡以沫,那是自己終於被釋放的眼淚。
「對不起。讓你冒著生命危險尋找我,也讓吉娜可擔心我了,我能再為你送信嗎?」迦爾納重複說了一次。「我想為你送信。」
「你被我辭退了。」阿周那垂下睫毛,不容妥協的拒絕,隨著他的呼吸如蝶羽一樣顫動、黯啞,迦爾納欣然接受,不斷親吻他,不著痕跡地吻去淚水,他們知道輕重緩急,暫不談論,休息完繼續尋找悉多的下落。
最後在香蕉林道上找到了悉多,她倒在一棵散發香氣的苦楝樹幹上,一群神秘的猴子圍繞,庇護她度過危險的風雨,猴子一見到他們來欣喜喧嘩,其中一隻猴子嘰嘰喳喳叫嚷,調皮淘氣,跳到阿周那肩膀上彷彿討獎賞似的,阿周那微笑,想也不想地順手抓起漂浮水面上的椰子,迅速精準地以手刀削開椰子緩緩流出汁水。
迦爾納震驚地望著阿周那超乎常人的舉動,不發一語。
「……這麼做很奇怪嗎?」阿周那挑眉,故作鎮定地對上一道灼熱的視線,閃耀著滿足和驚奇,突然對此感到不自在了。
「不,這想必是阿周那寫詩的絕活技,令我相當佩服。」迦爾納著迷般的欣賞,深信不疑,阿周那又劈開了一顆椰子,毫不費力,迦爾納接過椰子便飲下解渴,喝到一半的份量遞回,這如此荒唐,渾然的衝動行為到湧起的自覺,阿周那笑了一聲,香甜的汁水滾過喉嚨。
阿周那克制的,略微收緊的下巴表現出他的難為情。受到鼓舞,迦爾納向前一步,靠的更近,好奇的望著阿周那屏住呼吸。
「沒錯,這沒有什麼。現在並不是適合競爭的時機,快走吧。」阿周那高傲地別過臉,將錯就錯。迦爾納肩膀受傷,阿周那背起了昏迷的悉多回村莊,猴子們完成使命離開了,坐上大象溜滑梯消失得無影無蹤,但迦爾納發現那隻接受謝禮的猴子留下來,牠以矯健敏捷的身手追逐,騰空躍上迦爾納的頭,緊緊抓住不放,把迦爾納的頭髮抓得一團亂玩鬧著,不是一隻普通的猴子,爐火純青的武鬥派施展著猴拳,跟著他們一起走。
這場災禍來得快去也快。洪水一夜退去,風沙與重鹽形成一道時間的軸,漁村一天一天的重建破碎的家園,舖滿了花瓣,祭典也從未休止,祈願跪拜著,邊吟唱邊舞動,在煙香裊繞、梵音傳耳之中,不知不覺陷入梵境。
風雨停止,外界的救援,醫療團隊終於能順利趕來了,搭建起臨時的帳篷。
迦爾納脫水,外傷嚴重,消毒,縫補傷口,吊打點滴休息。吉娜可一見到迦爾納平安歸來,就是撲上去抱緊他大哭。
「迦爾納,你這個大笨蛋!」吉娜可喜極而泣。
「吉娜可,我很高興能看見妳走出房間,跨出人生的一步。我現在被妳壓得快不能呼吸了,我會死掉。」迦爾納木然說,平安歸來後一樣是她所熟悉的迦爾納。
迦爾納安撫著泣不成聲的吉娜可。吉娜可罵了他一頓後,便趴在他身上睡著了,打完點滴恢復一點體力後,迦爾納悄悄地下床,為吉娜可蓋上被子,猴子玩累了也跟著睡了,他果然暗耐不住休息去幫忙災民,加入醫療團隊,協助護理師簡單的照護或清理環境,盡力而為。
洪水消退去的這幾天阿周那疲於奔命,發出電報聯絡國際民間的救援會,渴望能爭取更多急救的物資,也想要寫出文章,為這塊土地發聲,讓更多人願意關注,卡爾納爾的居民生活在孤立的絕境。
「謝謝你們救了我。羅摩大人在哪呢?他平安無事嗎?洪水沖散了我們,在那之後我就失去了意識……」悉多睜開雙眼,缺乏醫療資源,躺在一張簡陋的木板床,神色虛弱地清醒,摀住嘴巴,嗆咳出吸進體內太多的水。
「請您放心,羅摩大人完成您的託付,率領村民一行人去避難,現在接獲消息,正在回鄉的路途。」阿周那說。悉多比誰都理解和深愛著羅摩,包括他面臨絕境的抉擇,對此她驕傲無比的笑了。
醫生診斷上意外得知悉多懷孕三個月的消息,嬌柔的外觀看不出懷孕的跡象,先前她的身體就孱弱不適,託付迦爾納上山寄送給阿周那的慰問品,散發薰衣草香氣的茶,具有安神的作用。
沒有發現懷孕的事實,悉多一時無法置信,未婚夫不在身旁,懷孕的隱私暴露,悉多宛如受辱般的捧著她平坦的肚腹低聲啜泣,她未婚懷孕,如果傳開了,將會被傳統保守的社會排斥,質疑她的不忠貞潔,搞不好她和羅摩的婚禮會再次受到阻礙。
阿周那立刻挺身而出宣誓,向當場的村民捍衛悉多的貞節和尊嚴。村民便不再歧視狐疑和興論。迦爾納是賤民,沒有立場發言,扶著悉多離開衝突的現場,到隔壁的帳篷休息,沉默忠心地陪伴她度過難關。
「阿周那先生,我不應令您受到村民譴責,我的事也讓羅摩大人受辱了,我對你們感到相當抱歉……」當阿周那回來時,受到村民辱罵和奚落的悉多卻開口向他道歉,沒有力氣下床鞠躬,迦爾納扶穩住她激動抖顫的肩膀。
「悉多小姐沒有犯任何錯,我必須替遭受不公對待的女性發聲……是我的疏失讓您受到委屈了。」阿周那搖頭,忿忿不平。在印度的廣大的鄉村區域,黑暗始終壟罩。童婚、強姦,性別歧視造成的傷害。女性的地位始終低等,處境艱辛。
「羅摩大人平常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勇者,卻比誰都賢明大度,如果他知道的話,只會苛責自己沒有盡到丈夫的責任。」悉多堅強地說,反而擔憂影響羅摩的偉大名聲。
迦爾納寡言,觀望他們的煩惱,他思考了很久很久,自身在這一點,確實沒有插手和相助的能力,也缺乏理解,他終於出聲打斷。
他握住阿周那和悉多的手,給予無限的肯定支持。他的輪廓在晨光中裹上一層金,安穩恬適的容顏,若有似無的笑,一個誤入凡塵的天使。
「悉多,可以讓我傾聽孩子的心跳嗎?」迦爾納滿懷期待,掙扎著尋找最合適的詞語,他盡力表達的關心。
懷孕的驚喜和恐懼消退後,只剩下對新生命的期許,悉多微笑撫摸著平坦尚未隆起的肚子。
她答應迦爾納意外的請求,迦爾納閉上眼睛,宛如天真無邪的孩子貼上她的肚子,傾聽有否孩子的心跳聲。
「這就是成為母親和孕育新生命,我見證了奇蹟。阿周那,你願意寫一首孩子的詩歌嗎?」迦爾納面懷著喜悅,一個希望的誕生。阿周那和悉多對望,沉重嚴肅的氣氛得到緩解,眼眶泛淚,不約而同地笑了。
阿周那的心痛苦地揪緊了,卻又憂柔般的舒開,迦爾納是一個孤兒,詩人吟詩中的苦澀顯而易見,夢的蝴蝶撲動著翅膀,藏匿在字裡行間,他願意寫。
※
「謝謝你。我想起了未婚懷孕的母親,如果她能遇見你就好了吧,你一定會幫助她度過難關的。」迦爾納的髮垂在一邊的臉側,露出黃金耳飾,像一縷漫不經心的追思,娓娓道來的童年。
阿周那安靜地聽著,血液沖向耳根,腦袋暈眩,最終,模模糊糊中他只能聽見海浪的轟鳴。連帶讓阿周那想起在遠方出家的母親。
「你一出世就被母親遺棄。而我做了很多對不起母親的事……是我離她而去。」阿周那決絕的神情,內心暗自飲泣。
「你來到母親的故鄉,這裡雖然一無所有,但眼裡所見都是美麗寂靜的。」迦爾納抓住他的手,幽幽地表示要不要去洗洗腳,擦洗身體,走進水灣,浪沫漸漸淹沒膝蓋。
左邊更遙遠的地方,建立一座河壇,黑曜石般的岩石群從河床突起。水流均勻地拂抹他們的小腿,涼爽舒服。洪水過去後,雨水浸潤滋養的土壤,生長出一朵朵的嫩芽。數日來,羅摩帶領的村民們陸續回來了,首先舉辦祭祀,男女老幼聚精會神,雙手合十禱告。
「住在漁村的村民生活普遍窮困,不識字,有時缺水,連乾淨的水都無法飲用,我們從不懼怕洪水來襲,與大自然的無常搏鬥共處,也許是有無奈,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日子就一天一天過去了。」
最純粹的生活,生老病死,養家糊口,一代代相傳的家業,日出日落,從來沒有理想。
愚昧、勤勉、堅忍,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無法喘息。鳥兒在樹葉裡窸窸窣窣地響動,天空無預警地飄起雨絲,降落的歌聲嘹亮,雨水滾落迦爾納的眼睛。落在他眼睛裡,總是落在他眼睛裡;流淌的光也是那樣的純澈,洪水除了帶來毀滅性的災難,也有孕育著湖泊和河川的生靈養分。
「你卻把我們視為習以為常的事物,當作自己的苦難去付出關心,我很高興你願意關心這一片飽受肆虐的土地,但這不只是你的責任。」
「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要選擇以何種方式證明自己存在過世界,不是你的事。」
迦爾納淡然一笑,所有一切皆了然。殘忍至善的低語,佇立孤獨,皎潔少年的銀樺,兀自他的命運無論錯置在哪個時空,輪迴,都如同神話悲劇一般不可違抗。
振翅聲吸引著他們不自覺抬起頭,看見群鳥逼近天頂旋轉,用飢餓的叫聲開路,當一隻鳥兒體力不支,從盤旋的群體中落單跌下,被棄落樹梢,縮起脖頸,阿周那為牠即將的死亡哀悼,而迦爾納看見的是牠頂起一片天空。
迦爾納看見人間悲苦,一出生便與死亡擦肩而過,即為棄。棄是切膚蝕骨,棄是一切。身為種姓制度的賤民,不可思議地豁達樂觀,關於生命的柔韌,命運和歲月的積累不動聲色,不禁讓阿周那一同回顧無可復返的時光,沉浸在詩境馳騁破碎,再無可能的字字句句擰碎靈魂般的轟響之歌。
「你是指我傲慢嗎?我無法再容忍詩已然不存在的世界。」詩歌不復存在的世界,詩人注定是孤傲的,不被任何人理解的理想。
阿周那的心迎來悶捶重擊,若在迦爾納面前,他絕對會重新站起來,詩人與郵差再度與之交鋒,一次又一次的,他們談論起光榮,生死,悲喜劇,洪水的覆滅奧義,吞噬劫數,萬物重生梵,回歸濁重地母的故鄉。
迦爾納垂下眼睛,雨露世塵,若有所思,彷彿喟嘆,但也是祈願,「你有一雙溫柔的眼睛。放心,你比自己預想得要強大,懷抱著迷網、掙扎活著反而是美麗的……萬物汰換莫不過如此,你能做的遠比以死明志更多,和我不一樣。」
「這對我來說不公平,我想要了解你更多的事,告訴我,你的一切。」阿周那重新燃燒了詩境的火焰。也感染了迦爾納渴望能感受其美妙的深刻,共鳴,就算那裡仍有許多無法理解或感受的。河水沖刷砂岩,破碎,阿周那被迫飲下腥鹹水沫,完美的不容許殘缺,將之束諸高閣沉溺自棄。
「我的事沒有什麼好說的,跟我來吧。」並非刻意隱瞞,只是不需要。迦爾納回答。
迦爾納放慢了腳步,夕陽逐漸籠罩森林,感受著日夜交替時分的小鳥、水和風的協奏曲,阿周那配合迦爾納的步調,遲疑地追尋著他的目光,他僅僅是看著,眼中在平凡不過的事物,在賦予詩象之前就存在了,無須意義,使他為而無所求。
詩人的心中於焉誕生意象,阿周那呼吸無由感到急促,胸口漾起濃重苦澀的憂慮,總是妄圖望穿沉沉的黑暗。
關於母親。迦爾納全盤托出,會選擇當郵差,每天去郵局報到已然成為習慣,是因為母親承諾會寫信給他,他過去空有武藝,卻是遊手好閒的人,在某一天看見郵局的應徵公告,簡單的理由,命中注定的糾纏。
洪水來臨之前的一望無際,當世界迎來終結時。
「我這輩子,都不確定自己是否真實存在……直到我遇見了你。」
命運,他生緣會。滾燙的嘴角貼上他的,是命運軟性的脫節。大海交響閃亮的浪沫,他們浮游而相擁,下沉,迦爾納半睜的眼如同墜落的星,訴說沉默的秘密在此刻不朽,遙遠而純粹。迦爾納美的不可方物,阿周那忽然感覺到某種危險的東西──某種野獸般原始、不顧一切的東西──從他胸口掙脫。他要他,比死亡還迫切。
「你的胸口跳動著好快。」迦爾納無情緒起伏說,突然伸出手貼上他的胸口,進行生存確認,眼角比平時濕潤艷紅。
「你也是。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阿周那冷不防回擊,詩句邊緣笑意閃爍,舌尖舔過唇珠。迦爾納一同笑起來,胸中繃緊的弦終於鬆弛。
面朝大海,越走越深,消失在海沙,波浪被無限撕碎之處。海天交會時的月色,在退潮時,幾欲抵達深淵。暗藍如春光乍洩。清楚照耀沾黏著沙粒的臉廓。阿周那輕扯著迦爾納濕透的銀白髮絲,再次吻上他那清潤的薄唇,糾纏如同永遠無法割捨的戀慕。迦爾納的雙臂環上他的後頸廝纏啄吻,一陣陣刺麻席捲過頸背,吻完後,戀戀不捨地放開他,氣息紊亂。
阿周那扣住他的腰,從小腹到胯部緊貼,微微仰頭,隔著彎曲瀏海的間隙向他瞇起眼,嘴角挑起意有所指的笑,要他繼續。
阿周那領導迦爾納怎麼做,唇瓣慢慢誘出細碎溫軟的嘆息,鼻息溫度,舉手投足的調情,迦爾納青澀笨拙地顯然是第一次,宛如那一天,詩人高傲地命令他拆開情書,為情獻聲。
美好的相遇,關於遠離和眷戀。
都只在一瞬間。
迦爾納如願回應渴求,潛入舌頭,加重吮吻至口腔的每一吋,啃咬了嘴角,阿周那歡愉地閉上眼,胸口隨著不勻稱的鼻息起伏,迦爾納的手掌擦過他被海水洗淨的每一寸皮膚,搓揉乳尖,若有似無的輕觸和摩擦讓胯骨的情熱濕滑昂揚,迦爾納將其釋放,愛撫,探求和了解彼此的存在,阿周那也吻上他的。當潮水漫上時,迦爾納輕輕地將阿周那放倒在岩床上,周圍有著遮蔽的礁岩草木,阿周那牽著他的手指引,迦爾納很快的心神領會,便感受到臀肉被掰開,探入兩指。
阿周那喘息着,望著他那汪洋般的眼,愛染上的顏色,讓大海不再是藍色的。對方眉開眼笑,彎身搖曳呀,阿周那就此沉醉在他的眼睛裡,讓他正式進入了自己,被他的雙手緊緊地扣住胯骨,隨之貫穿狹窄而柔軟的甬道,一寸寸擠進來,插到最深處,被徹底操開,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慄,喜悅足以忘卻撕裂的痛楚。
一舉衝刺,加重的頂弄急促地讓阿周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痛楚和淚意被滲進呻吟裡,阿周那拉出一聲綿長的啜泣,迦爾納強硬地按住他的臀瓣貼合,在那緊繃的脖頸啃咬吮吸,徹底斷開阿周那意識清晰的片刻懊悔,咬合加深了撞擊窄徑的力道,舞蹈般的追逐交纏。
所有的空白、苒弱、虛妄不堪的面貌在此刻暴露無遺,迦爾納的拇指撫過阿周那的臉頰淚痕遍佈,沙粒、還有涎液和鮮血,迦爾納的神情莊嚴,卻覆上一個無比激烈執著的唇吻,性器硬實地摩擦律動,隨著血流沸騰湧向,熾熱地貫穿身體的最深處,阿周那亦目眩神迷,他是他的贖救,他的純淨會淨化他,也如同一種無法解放的責罰,烙印在森羅萬象。
高熱持續,世界寂靜地彷彿只剩下彼此,語言消失了,語彙亦無需要,他們此刻被巨大且沉默的詩境籠罩,他們只能深刻,或者再也無法思考,愛慾轉瞬即逝,阿周那的手臂纏上迦爾納的脖頸,怒張的性器被絞緊在蜜穴裡交會互放,無間交融的宿業。
*
*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亞洲銅>海子
全文是:
亞洲銅,亞洲銅
擊鼓之後,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月亮。愛情。命運。主要由你構成。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