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來臨之前一望無際的十四行詩
12
終章
第一部
型月FGO、CCC、摩訶婆羅多考察吸收詮釋
能接受者在進入謝謝
我為你錄下海浪,風,憂愁的漁網,星空和新生命的心跳,當你傾聽這些,會想起我,我變成你的記憶。
人總會好的,找到恰當時刻,可以靜靜陪伴你討論孤寂與愛的人,找到你適應的學習或工作、投身你喜愛的事物,而我投入在創作,便寫出這首詩歌獻給觀看的你們。
感謝志同道合的讀者,隨著我走完艱辛與耐心的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現在,這是最後的旅程,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能讓我堅持創作,我時常因為活著本身,感受著孤寂和痛苦,但更多是快樂和感動,一種感觸,一種共鳴。願你們也能感受到美好。
想表達的都盡量寫出來了,其餘的都是多出來的,或寫不夠好,沒必要的。
即使寫出這樣詩意到難以言述的故事,我還是懷抱喜愛對它有責任,之後會有角色的外傳補完留白的部分,或者就放手,讓故事隨著想像力漂泊下去。
若看完故事有想法的話,願能留下珍貴的閱讀感受,是我最大的鼓勵,下次再見了。祝福大家生活順遂,健康快樂。
終章
闊別二十年,未老莫還鄉,日日夜夜的流亡,早春的驚蟄,盡是觸角……沒想到會濕潤著眼睛。
至今詩人的腦海中,復返之潮和藍海動蕩,他回到漁村,景物陌生,眺望碼頭,港灣的漁船們拉帆出航,撒下憂傷成結的魚網,孩子們卻在船上放風箏,天色朦朧,如一彎淺藍月亮被無雲的晴空擁抱,不時傳起峱騷的市聲,火光中薰香燃起,祭司的擊鈸鼓鳴,梵音唱頌。
母親貢蒂的初生,跨越記憶、生死與榮辱,伴隨她的歸亡終於填滿迦爾納身世的空白。她在那裡生下迦爾納,並遺棄他,隱瞞一生的罪惡,至死都無法啟齒的真相。
阿周那佇足在渺渺大河,胎動、笛聲沉鬱,昂首迎擊命運,岌岌欲出,幾番迴旋,直至跨越山嵐,一切的阻礙,消散無盡遠。
許多早已擦身而過的往事剎那狂湧,母親的遺書和破碎的玉塊、迦爾納的黃金耳環靜靜地放在他的白色衣裝暗側口袋,形影不離,阿周那的心踏實下來,眼前不禁有些眩暈。
屬於迦爾納的玉塊找回來了。
在迦爾納典當後,吉娜可又重新贖回,悄悄地保管,如果還給迦爾納,他肯定又會毫不猶豫地施捨出去吧,本來打算當迦爾納有了婚約對象,就可以拿它正式提親,直到最後都沒有用上,歸還給阿周那。
阿周那把兩塊碎玉拼合,高舉向光源,已然破碎的事物無法完整,如同他與迦爾納的錯過。
雨絲斜細,輕輕地灑落在阿周那的肩膀,三不五時被暴漲的雨水淹沒街道,斑駁的城牆屋瓦,保留不全,一朵無名的野花頑強地生長在磚瓦的縫隙斜,好奇著探頭,卻是孤零零的。
阿周那拒絕當地的貧童當導遊。我要獨享這份回憶。輕輕地回答。我比任何人都熟悉此處。儘管二十年來,他都沒有回家,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了,世事猶是大夢餘溫久久不散,偶爾將放在衣櫃裡的一塌糊塗的郵差制服拿出來翻聞,也不過對寂靜的清晨鮮明的單車搖鈴聲有些許印象。
阿周那的計劃終究被迦爾納打亂了……拒絕安排政治聯姻,以第三王儲身分正式回歸,卻矛盾的站在人民一側,甚至一度被認為是阿周那復辟失落權勢的政治手段,無論真相是否為何,他以叛國罪名起訴拘補,庭審囚禁,不懼生命威脅抵抗,一名高貴的王子竟提倡改革,反對武力暴政,激進廢除君主制,要求將王國還政於民。
唯有國君擁有軍權和貢奉。極權毫不放過對人民的剝削征斂,戰爭頹喪瘋狂,如果不是印度不斷有外族入侵,在古老的半島分裂無數城邦、多種姓、藩屬,宗教與異族融合興衰,內內外外喧囂而不休的戰火沉潛起他的筆,數次被逮捕入獄,阿周那是兩方的政治角力的籌碼,貪汙腐敗、不得民心的皇族需要阿周那的血統和聲望來鞏固政權,人民則希望由他改革,他不斷爭取和平變革。
阿周那在監獄裡振筆疾書,絕食抗議,就算焚書,限制人民言論自由,不准朗誦他的詩歌,傳播和平的信念,無可比凝之美。
發起自由反抗的遊行示威,遭軍隊和警察的殘暴鎮壓,密告和暗殺,舉國瀰漫著恐怖色彩。
皇族抵抗不了人民的團結要求釋放阿周那王子的聲量,他從軟禁中獲釋,卻像最初那般被推向戰場前線,周圍響起軍樂號角,王朝覆沒,大皇兄緊緊抓住軍權不放,仍不放棄自封為王,命令他歌頌皇族的光威,眼看皇族與人民的血腥衝突,兩方人馬激烈廝殺,這樣的屠殺有何意義?
阿周那莊嚴之無畏地站在舞台,後面有軍人拿起槍枝對準他的背,隱隱約約他在人群中看見一個兀自皎潔的身影,那是夢嗎?他不能確定,卻突來凝聚力量,瑩澈神往,他不疾不徐地歌以永誌,廣場的擴音機播送的不是歌頌國王的權威,是對戰爭的絕望和悲痛,祈求所有人可以生活在一個和平的世界。
他朗讀詩歌,奇蹟發生了,刀刃相向的人們在此時放下對立,短暫的和解,一陣風把手指裡的紙條吹掉,正飄蕩在寂靜的天空,忽然聽見天降福音,淚水般的驟雨,如此,詩的傳唱才不會是徒然。
長達二十年的戰火肆虐、權鬥,舊皇族的獨裁勢力倒台,阿周那拒絕繼承下一任國王,抹除威名,自稱攝政,在他高潔無私的、和平興盛的治世之下,寧靜不流血的改革軍閥和修憲的漫長過渡期,抹除過往威權象徵,為最底層的種姓爭取平等,直到舉辦第一次的民間選舉,他已年過半百,什麼都不留下,循風棄世。
爾後,世界看似轉機,又一如無常,由阿周那推舉的黨派代表,眾人再選票出一個年輕有為的青年當領袖,最後卻被蛇咬傷致死,荒謬的,彷彿獻上蛇祭。在他退位後,國家再度陷落黑暗,各派系馬上分裂割據勢力,從此以後俱盧王國淹沒在一首虛構的詩歌。終其一生未完成。
漁村一入夜後的大片黑暗,冷然岑寂,消滅一切,使人軟弱。就著微弱的光寫詩,他一次次提筆,一次次體會到他埋頭苦寫的詩作並非是耽溺在理想的幻滅,不要不真實的東西,他無法不親眼見證自己的命運脈絡,傾盡流血,追逐而去之浮生如斯。
亂世所帶來的文明和人心的凋敝,從他筆下流出,黑暗、澄淨是並存的。生與死、孤獨喧囂、飢餓與豐饒、自由……明明重新找回自我,為什麼依舊會迷惘,仍然對世上一切一無所知,詩的變形,愛憎無度,他所書寫的是不能表達的愧疚之意,那是人類共同的命運嗎?
四下空無一人,屋簷滴落的雨傳來久遠空曠的迴響。
阿周那呼出一口氣,那一枝初綻在微雨中出牆的野花,顫巍巍地綻放鮮活的生命力,轉身望向室內,如今改設成簡陋的學堂,放著孩子零散的玩具、板球,隨著微光可以看見牆壁掛著空蕩的相框,昔日的三人合影,屬於他的青春,一天一天,歷歷如昨。
吉娜可小酒館關門大吉。她一個人去皇城的女子學堂求學,在戰亂中苟活下來,那裡有很多像她一樣的貧窮無助的女性抵抗著社會的不公,她比別人起步晚,歲月匆匆飛逝,她現在成為一名教師,輾轉回到漁村,立志開設學堂。
阿周那轉身,踩在濕滑的青苔石階,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雙腳,愣了一下,抬高傘簷,看見一個婆羅門祭司服的高壯男人,久別重逢。
「嗨,阿周那,真不巧,每次都會在奇怪的場合重逢,記得有一次見面是在燃燒的宮殿前面咧。」往事紛紜,老爸的死,夜襲,還有貢蒂的葬禮呢,一切都過去了,然而有些事無法再提及,兩人之間情誼是舖在一道傷痕,一旦觸碰就會痛得打滾流淚。
馬嘶勉強地擠開笑容,有些尷尬,鑲在他額頭的摩尼寶珠閃亮而不朽。
阿周那跟著笑了,遙想年少時,他們有過深交,多次交戰,若即若離的情誼,就像一個明月高升的夜晚,很久很久以前歡唱過,喊不出名字的歌謠,將旋律淹沒,往後的年歲中載浮載沉,關心彼此的話語再無從傾吐,敵友一朝分明,敗局無法挽回。
後來,經過馬嘶證實,迦爾納從軍了,他想用自己的方式了解和陪伴阿周那,那一天的演講,他悄然在人群中展望高飛。
「馬嘶,你怎麼會來這裡?」阿周那神情凝重,聞言時,卻淺淡的勾起唇角。
「我是來祭悼迦爾納的,一年一次。」馬嘶掙扎般的說出口,渺無痕跡,「那麼你呢?你不曾回來探望過他吧?」
「我的職責完成了,打算在卡爾納爾度過餘生。」其後活著,已是餘生。多次死裡逃生,靜靜流淌在時間河流,窮盡一生頑抗,推翻腐敗的王朝,最後又與理想完全無緣的阿周那,這就是過去所耿耿於懷的未來嗎?置身事外般的抽離他所摯愛的一切,竭盡所能的願景。
他們隔著身高差,比肩向海,也聽到喧囂的市聲和浪潮的抵禦。隨著革命抗戰成功,動工漫長的設施,近年來在最貧困落後的漁村終於能接上管線,提供自來水,人們可以打開水龍頭,自來水就會源源不絕,雖然大部分時候流出的水還是混濁的,理想與現實終究有一道距離,需要漫長的時間實踐,付出更多流血的代價,真相是令人心生俱疲的,堅持著悲劇懷有一絲希望。
回家去吧。
最壞的結果不過如此。迦爾納曾經說過的。
阿周那終於可以回家了。
「不論說什麼,過去的事都只能任我眼睜睜看著,在時間長河煙消雲散。」馬嘶一言難盡,深切的悵然。
「決定的一切是心性,我可不認為是命運的結果。」不再顯出一絲年輕人的侷促,阿周那纏著一塊白色土布,依然對自我嚴厲地評語。
「阿周那,你或許是對的,在這世道上,有心的人,誰能不發瘋呢?」如果把一切推給世事無常,人就會比較好過嗎?我們每個人能做什麼呢?馬嘶徬徨不捨的神情望著他,彷彿他歷經過。
抬頭看那枝出牆的花,像是在回憶著什麼,欲言又止,馬嘶察覺到有些失態,憤怒既難過,這是一種本能的抗拒,唯獨不會憎恨,他笑了,從喉嚨裡滾出一聲悲慟的哀號:
「那些令人發怒的事,我可一輩子都忘不了啊!」
在歷史巨大的急流湧退中,他們宛如無根浮萍,注定在夾縫中被遺忘,不知所終。
「馬嘶,我們還會再見面嗎?」阿周那注視著馬嘶的金色眼睛,一樣不自覺看了出神。
「會的,如果你一直在這裡的話,我打算流浪個三千年輪迴後,再回來見你一面!」馬嘶玩笑般的給予不可能的承諾,神情是無比虔誠和懺悔,兩人不約而同露出釋然的笑容。
「我會祝福你與幸福永在。」一股酸澀感湧上,何其輕何其重的一句話,阿周那的眉頭微微皺起,堅斂的,看向大海的目光慢慢沉去。
轉瞬,馬嘶難掩悲慟,對上視線,激動地泛起淚光,他高大的身子擁抱住阿周那泣不成聲,在這一刻顯得相當敏感脆弱。
阿周那神態平靜,溫和安撫著朋友的肩膀,從那一年接收到迦爾納的意外死訊時,到現在思緒一直都是抽離的。
道別馬嘶的苦修遠行後,阿周那重返舊地,森林中瀰漫著若有似無的薄霧,被雨水翻弄的泥土、熟爛的果實、毬果,蒼老的菩提樹因春雨新生嫩葉。他在空無一人的房間,由吉娜可整理出一箱屬於迦爾納的遺物,他的生前幾乎沒有留下什麼,防水郵件袋,一袋種子,繡著一朵睡蓮的手帕,藍色筆記本灌飽神祕的海水。
拿出一塊乾淨的布,擦拭著小木箱發出光亮,這個會唱歌的籠子,裡面住一隻鳥,洪荒光陰斜長而溫柔,由晝夜的夢境呼之欲出,夢境揉合記憶,同命同貌。
一盒老舊的磁帶。
收音機緩緩撥放出一個清冷的人聲。
迦爾納獻給阿周那的詩歌。
在阿周那離去後,迦爾納拿著收音機在漁村的各個地方,錄下聲音,把麥克風對準海螺發出空鳴:
嗡嗡嗡。
「敬愛的阿周那先生,偉大的詩歌英雄。」
空鳴的回響結束。
迦爾納開口說話。
您好。迦爾納使用敬稱,試音了好幾次確認音況,想必是認為會播放給其他人聽吧。他的手邊沒有樂器,便打擊鍋盆,可愛的敲打碗盤替代了三角鐵和長笛,各式各樣大小的碗、玻璃罐子,色彩鮮艷的,重疊,發出的聲音不盡相同。他精心準備了這些道具,作為一首詩歌的盛大開幕。
「我的名字是迦爾納。」聲音空空的。沒有什麼情緒的自我介紹。我其實有個乳名叫做富軍。他從未提及這段過往,鮮少人明白。
「您從遠方帶來詩歌。而我從未離開漁村,包圍著海,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您是否還記得曾經問我……要我談談關於自己的事。」
「我什麼也說不上來。」聲音一度停頓,消沉,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現在……我知道了。」
「故鄉有什麼特別的?是您告訴我,屬於它的意義,每件事物都擁有意義,包括我的存在,儘管我向來喜愛著無名。」
「儘管說的是海,卻是獻給您的詩。」
「我不會比喻,也終於明白原因了。噓,就讓我保留到最後在告訴您吧,請您繼續傾聽下去……」
迦爾納停頓,緊張用力地呼吸聲,旋即而來是輕聲細語般的安撫。他提著小木箱,四處在漁村走動,混亂喧嘩的市集,小販精力充沛的叫賣,牛群食草的咀嚼打嗝,狗吠,從遠到近,傳來女乞丐的天真無邪的嘹亮歌聲,一個戰後動盪時代的縮影,他轉身悄然離去。
現在只有迦爾納一個人了。聲音短暫停頓,那些無數海浪和細沙與他的喉結同時滾動,經由天空與海才能抵達的遙遠,再繼續:
「採集漁獵,撒網,編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您來聽聽,這是海灣的浪聲,輕輕的。」
風聲。
海浪聲。
船的汽笛。
隨後,迦爾納的嗓音被海浪拍打著沿岸吞噬,海浪明顯拔高,雨水迅速流竄入海裡。無處可躲。倏然一驚,是反覆的回音。飄忽,遙不可及。
螃蟹就躲藏在岩石的裂縫裡面霍霍磨螯。
海草也攀附在其中汲汲求生。阿周那聽見迦爾納正在扭動著身體,喘氣,掙脫海草纏身。黏黏的。折磨人的。無法下潛錄音的海深是處處起伏的海蝕溝、蜉蝣,珊瑚礁。噗噗噗的氣泡聲。孕育著無數的豐富生命,以及沉沒海底的塑膠垃圾,被海龜一口吞下。
初次聆聽時,阿周那倒抽一口氣,不得不擔憂迦爾納是如何用繩子綁住收音機和他的身體,麥克風緊緊追逐潮水交融的一刻,強迫中斷,冒著生命危險錄音大海的壯闊。但他現在聽到這一段已經很習慣了。
天崩地毀,強勁的巨浪高高升起碰撞將浮木沖破上海岸。
海鷗比鄰而飛至大洋歸巢,用飢餓的叫聲高亢開拓,偶爾鯨豚躍出海面,震動後形成的聲波千里,無限透明的藍。
大海有火,天空中有火花,火葬的焚屍爐。舉行葬禮。
焚香四起,鐘音繚繞。
最終,雨水落在大海裡颯颯輕響,是這般寂靜和皈依,死生新故中的啟悟與救贖。阿周那陶醉般的閉上了眼睛。
接著,分段錄音,進入下一曲,單車的叮噹聲在微風中如此稀薄,卻又無比清晰動人。
原來是迦爾納騎著單車到山莊錄下。
「我有不被發現的快樂。」
這就是迦爾納的人生原則之一。
「我是屬於您的郵差,能為您送信這件事打從心底感到驕傲。常常發生很多有趣的事,我多麼幸運,我沒有告訴您的……」
沉默無聲,良久,他才迫不期待地開口,充滿雀躍:
「螞蟻扛食行路,蛛網隨風吹散。來,聽聽吧,很小聲的。」
迦爾納清清喉嚨,他的聲音有著不明顯的笑意,一顆果實啪啪落地,指尖捏起土壤,摩擦樹皮的聲音,螞蟻怎麼可能會發出聲音呢?迦爾納就是認為有,螞蟻相當團結,以牠們的頻率,摩擦著肚子,人類的耳朵會聽不見。一座繁榮的、永不孤獨的螞蟻王國。這般渺小吞食如許美好的睡夢。
暫停演出。聲音鏡頭一轉。迦爾納的腳步聲彷彿以傳誦的方式浸洗,遠近,步履停下,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什麼,沒有影像,只能用聲音分辨,突來輕快的鋼琴曲調,天花板的吊扇搖晃,女人和男人的零落笑聲漸漸清晰明亮,穿透雨聲,稀哩嘩啦,發出嬰兒的啼哭,整整八分鐘的高亢哭聲。一對雙胞胎,哭聲似乎有默契的高低起伏。響亮的。憐愛的。珍貴的。原來他來到新生命面前,小心翼翼地捧抱嬰兒親吻,興奮地發出啾一聲,孩子哭得更大聲了,周圍便傳來數落的笑聲。
「羅摩和悉多生下的孩子的心跳聲……您聽見了嗎?生命真美。如果阿周那有孩子的話,會是一個好父親吧。」
咚咚。
噗通噗通。
迦爾納終於完成了羅摩的願求,愛情昇華親情,流入在永恆不朽的詩歌。
「我們是兄弟。」
靜默。迦爾納訴說,而他傾聽在黑暗中。
嘎然而止。
當阿周那得知母親的真相,他無法從監獄抽身,先是寫了一封信轉交給馬嘶寄送。迦爾納終於明白自己在世上再也不是孤獨一人,缺失的一塊拼圖終得完整。人生如是戲劇的起承轉合,他們錯過,兄弟無法相認。
當阿周那終於完成使命,返回他們的家。迦爾納早已承受自身的因果,他不顧一切地拯救一個溺水的小女孩,這一次他救活她,卻被大海吞噬,從此沒有回來,連遺體都沒有找到,連同他的小船被捲入漩渦消失,沒有舉辦葬禮,也無法申報失蹤人口,彷彿他從不存在於世。阿周那懷抱著希望,寫下一首首的絕望的情歌。
「我明白你的心臟躍動就如你知曉我的。這不影響我們本來的宿命交纏。」
迦爾納就在那籠子裡,他一直都在,也和母親重逢了,悠緩地說,不經意地轉換敬稱語氣,用著最私密的口吻。
「阿周那,我相信你在遠方一定會想起我,正如同我思念著你。」
迦爾納篤信。清澈的話語再也無從傾聽。
「當你離去的時候。我原以為你帶走了世上一切美麗的事物……後來,你的離開反倒是豐滿了我的生命。」
迦爾納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小,像在述說一件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最後,這是沉默的星空。」
靜悄無聲。
夕紅迅速流逝,月亮像阿周那的眼睫毛,天空揚起千點萬星,也像一塊花紋布,是無聲的編織;黑夜細細瑣瑣的擾攘,含著濕氣而料峭,是鳥獸嚎叫,心在竄動著。
「在我出生或我死去,不,不是說我想死,就算是英雄阿周那,總有一天也會迎來死亡吧。」
阿周那聽到這一段,忍不住苦笑,卻掩著臉,淚流滿面,迦爾納是真的很不會說話,不自覺說出像是詛咒的感恩。
真誠的祝福。
「我錄下的萬物,無論是誰的生死都將會存在,純粹的無意義,亦無須比喻,我不認為是壞事。你卻能夠將它們編織詩歌,流傳千古,多麼美,我祝福你──」
迦爾納重複著祝福。雨點正在嘶嘶打響著一顆不流淚的頑石。
洪水之後,光來到黑暗之前。
這首詩歌會持續多久?比永恆多一天。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旋轉的磁帶抵達盡頭。沒有什麼比意猶未盡的尾聲,帶著如許力量直刺心扉。我不能再完成您的旅程。
隱姓埋名回歸詩人的魂,定居在山莊度過餘生,他與黑共存,隱而未現,不再封閉的心靈,他並未尋找社會地位相當的女子共組家庭,成為一個理想的父親,維持獨身和戒律的生活。
他已把一生投入在身為皇族的苦勞奴役,負軛之人。
愛猶一波波的上漲浸透呼嘯,退潮轉瞬即逝足以彌補永恆,輕輕的。
時常有遠道而來的客人拜訪,他會以最完美的英姿開門迎接,吟詩起舞。每天寫詩,熱衷不倦地學習,閱讀書籍和詩經,虔誠祈禱,迦爾納理所當然被概括其中。他瑜珈運動,以便維持健康活力,種一些青菜水果,鼓起勇氣,模仿迦爾納走進清涼的森林與萬籟共鳴,長大後的赤麂帶著牠的子女又來探訪他的山莊,一代一代的傳承。
每當週末,阿周那會開車下山到漁村的郵局臨櫃取信,開車技術比迦爾納好,絕不會發生交通意外,常常在路上撿到遺失的錢包,便送去派出所。他提著小木箱,播放著屬於迦爾納的詩歌,佇立在清風,走過野草荒徑,海天蕭瑟,任一波波的浪湧、愛如旋律包裹將他一起淹沒,又隨潮水退回到無邊無際的黑暗。
完美的英雄是不存在的。
正因為不完美,寫著動人的詩歌,由缺憾感受到世界的真實完整性。
春雨灌漫,正是菩提樹大量落葉的季節,遍地被濕潤雨水包裹的葉子。
又過了數年。他已經蒼老了許多。或許變得更加年輕美麗。
詩人一如往昔的鋪著一塊漂亮的草蓆,維持優良的體態,高雅地獨坐在海岸,播放迦爾納的詩歌。溫煦的陽光在水面上灑落金花,海鷗越過海面漣漪,騰空而起,遠方,一艘白色小船緩緩航向海岸,光線沿著那個瘦高的幻影,暈散、渙漫前來。
忽然感到眼皮疲憊沉重,一股舒適的、如臨死亡的睡意輕哄著。
悄悄的,就有那麼一個永遠學不會解讀空氣的人坐在他的身旁,脫下的斗篷如同肌膚一樣的白,他很單薄,水氣清潤,身上已經全濕了,呼喚詩人的名字。
「你好嗎?遲到的郵差來送信了。」那個人在海面那一端時,一眼就認出詩人了,遙遠的,投以太陽的微笑,一罐小小的瓶中信,裝滿了星砂,彷彿他從銀河系那一端潛游,回歸的路向來更遙遠。
「我想擁抱你,但我的頭髮還是濕的呢。」他的聲音飄散在斜飛的春雨中,遠方浮現鯨魚的身影,帶著風的呢喃。
恍惚間,詩人睜開倦眼,醞釀一生悲愁的黑眼珠,轉呀轉動的,在這一刻淚水潰堤,打了個冷顫,慟然無聲,不能回答。
猶在夢中,敞開胸懷,詩人於風中坦然迎接,令人驚喜的慨然。
「抱歉,發生很多事……我們不會再分離了,這一次,換你要聽聽屬於我的故事嗎?」早已被開除的郵差逕自長話短說,走出外面的世界,閃耀的慈世濟物。
我不需要與你道別。我們從未分離,這個雨季還沒有結束。
「哥哥。」阿周那的回答即是一切。
事過境遷,那麼多的阻擋、誤解、離合、悲苦,對方隻字不提,露出一個善美的笑容。那笑容是真實的。阿周那忍住強烈的永恆安寧。
「別哭了。大海之於我一向是詛咒,如果說,我乘船被捲入漩渦,漂泊到一個異世界,甚至成為一個從者,必須取得聖杯許願……差點回不來,你會相信我嗎?」
對方精神為之一振,突然無俚頭說出讓阿周那完全聽不懂的話語,又再說傻話了,一定是想安慰他吧?他的神情卻無比認真,不知真假,超越以往對詩象的解讀,阿周那握緊拳頭,忍耐住熟悉的惱人衝動想大翻白眼,破涕而笑。對方也傻笑出來,抬起指尖擦乾他的淚水。別哭了。他重複道。
靜默,小木箱運轉的磁帶抵達盡頭之前,詩人都不願意採取行動,淚水盈眶緊盯著對方,不敢確認眼前的真實,害怕愁如美夢破碎。
「阿周那,詩歌是什麼呢?」大師,我不明白,再為我上一堂課吧。音樂停止,那個人先打破沉默了,果然出其不意話鋒一轉,吟誦,最簡單的諦問,詩歌是通往靈魂的一扇門,無盡的可能性化為真實,直面而來。
「我不能換一種說法來向你解釋,大家的理解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又被牽著鼻子走,詩人一度皺起眉頭,靜靜沉思半晌,然後一如往常嚴肅地回答,溫和堅定,絕不開玩笑,不服輸,也不能說錯話,拐彎抹角傾訴心意,這就是阿周那。
「是這樣嗎?」他喜悅地微笑,面頰溫暖,純然的超越生死,曇花一現,在他身上反倒看不出歲月的痕跡了。
「一旦解釋,詩歌將會索然無味。比任何詮釋更好的是……用情感去感悟詩歌,如同它解釋了我的一生。」
它解釋了我的一生。
阿周那揚眉吐氣,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笑顏,把額頭貼上他的,他便抬起睫毛,薄紅的眼角跟唇噙著笑,栩栩然蝴蝶也,天人合一。詩人心中湧起了詩象,像一隻蝴蝶在掌心裡搧動翅膀。
誰在春天裡歌唱。
就注定了一切的遺忘。
一片明淨的天空,春天,生命猶如沒有質,死亡亦絕此,也沒有名字,當無意義時便是真諦,風雨靜息,霞霧消散。
不經意的交談皆成過往雲煙。
爲,蝴蝶曉夢而迷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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