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30

孤獨國 Unlight x佐王

孤獨國 


鸛鳥踟躕 

收錄的書本結局2022年公開全文釋出,一萬多字後續番外

王國主從,佐王,描述王國傳說中不死的怪物的美麗詩歌,復活後的古魯瓦爾多成功活到晚年if的憶想,願你遠離苦惱,願你幸福健康,要看完《鸛鳥踟躕》長篇才看得懂這篇文唷


 

「是我。」

威廉望向站在眼前的男人,黑風衣,黑皮箱,桀驁,蒼老而沉默,渺不可及,直至對方眨眨眼,才回過神來迎接他。

「我知道是您,古魯瓦爾多殿下。」威廉顫抖地呼喚他的名字,將他擁入懷中,黑皮箱從手中滑落,他抬起目光,微微對威廉的話語露出遲疑的神色,陷入長思。

威廉仔細端詳古魯瓦爾多的臉龐,那些一起度過的日子彷彿在眼前快速閃爍,相遇之後發生的風風雨雨,古魯瓦爾多的心胸永遠像是無盡的汪洋,正如他提起的大海會接受所有的死亡,而這份特質必會使他走進大海,孩童的天真在這個漸漸衰老的男人身上依稀看見一些殘留的影子,然而這不會是永遠,威廉知道,他注定得看著古魯瓦爾多一點一滴退去美好的特質,隨著歲月流逝衰老,虛弱,死亡。

「我以為改變是世間的常態。」威廉感慨,那時,他是那麼年輕,近乎永恆的年輕,卻發出一聲蒼老的嘆息,仿若洞穿時光的鈍響。

「不,人類是為了依存而改變。」古魯瓦爾多回答。

「然而您平安無事回來了。」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你,我明早要出庭了,我沒有辦法拒絕。」古魯瓦爾多說,沉默,房間沒有動靜,如同過往的獨自,經歷沉重的年月,想必已經疲憊至極,後方的河流流淌,圍繞著布隆海德王城的墓碑十字架的山丘,某些地方尚有積雪,陽光灑落春天的融雪,威廉無能為力地抱緊他。

燈火通明,天空與布隆海德城,一如往常開往各個港口,戰爭結束後,時間又流動起來,共產大同的二十年後,很多的孩子遺忘了自己的母語,名字,父母,他們發出各種不同的叫喊和哭泣,彼此能理解,都是來自不同的國家,民族,像河水匯集來到一個被世界流放的聚集區。

 

河流會無預警暴漲,沖出某個早已湮沒在記憶深處的年月。

古魯瓦爾多和威廉自始至終是漂泊者,傾聽奔流河水的聲音,對他們而言,早已不是流水聲,來自生命的聲音,一個倖存者,卻可以成為河水的一份子。

河船輾轉在大河上,下起了一片茫茫的細雨,那一年,洛斐恩和古魯瓦爾多重新相見,沒有感人的大重逢,他們相擁,依附耳語的簡單問候,屬於他們之間的故事,早就結束了。

某一夜,洛斐恩在他們的圍繞下安詳無病痛地與世長辭,古魯瓦爾多緊緊地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眼皮沉重到無法言語了,而他專注看著眼中之物,等待最終的嚥氣,彷彿把老人當成收藏品。孩子,孩子,是孩子的出生,老人曾經呼喚著,長大而後染血的少年擁著狩獵成果喜悅地奔向他,回返色彩斑斕的童年,他忍住顫抖,熱烈燃燒,某種燃燒貫穿了布隆海德王城之夜。

作為一個王最初的主從宛如父子與朋友的情影躍入一片汪洋,直到失去溫度時,他放手,他哭了,讓老人回歸。

囫圇的遮蔽之所,公寓雖小,沒有什麼私人的物品,被威廉整理得很整齊,若有必要,他們隨時能不留下痕跡離開。

古魯瓦爾多走進客廳從櫥櫃上拿起一瓶酒,威廉順手接過他的黑皮箱,自從洛斐恩過世後,他們就搬遷回王城,這裡是位於布隆海德王城靠近地下水道的公寓,作為他們藏據點之一,因為古魯瓦爾多身分複雜的關係,這些年他們私下都是過著避人耳目聚少離多的日子。

「殿下現在的年齡,不能空腹喝酒,您會鬧肚子疼的。」威廉皺起眉頭叨唸,強硬的態度,走向古魯瓦爾多的身旁,拿走他準備要倒入杯子裡的酒瓶,他無辜地看著威廉,得不到允許,露出不符合年齡應有的表現,像個孩子獨自生悶氣。

威廉對他的反應習以為常,有些罪惡感的,打算將酒藏在古魯瓦爾多找不到的地方,他還是會常常把酒買回來,令人厭倦地重複迴圈,他會不滿威廉的阻止,卻從來沒有真正為這一點吵架反抗過,威廉心想或許他只是希望有一個人會適時將他拉出不時掉進深淵般的思緒。

 

威廉傷感的是,即使是像古魯瓦爾多這樣不朽的男人,在漸漸步向晚年時仍然從俗浮沉了。

「抱歉,您突然回來我還沒有準備午餐!」威廉一邊轉身踏進廚房前,匆忙地湊上他的臉親吻安撫,撫摸他的灰白髮絲,自然而然的,沒有注意到他搖頭。

「天色不算晚,我們去外面吃飯吧,我有東西想要請你看。」古魯瓦爾多推拉著威廉走,威廉措手不及,當他們唐突地一邊蹭向門外行走時一邊落下不輕不重的吻。

 

穿過一片廢棄的花圃,門外如同另一個世界,貧窮,髒亂,一片死寂,重建王城後,城市的邊緣死角風景依舊沒有改變,寒風從巷口灌入衣領時,威廉攔住古魯瓦爾多將圍巾圈在脖頸上,兩人的外貌年齡差距,古魯瓦爾多五十六歲了,一身整潔,瘦削挺直的背,冷靜沉著,歲月滄桑像一把刀刻劃在臉龐上,唯獨深陷的眼窩,埋藏深邃明亮的星子,他戴著毛氈帽,把頭壓得低低的,避免引人注目,咬緊牙關,快步向前走。

威廉趕緊追在他的背後,經過煤炭開採和鋼鐵生產區在玩耍的孩子們,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孩子們偏偏就是能認出古魯瓦爾多,像個孩子王一樣的男人,孩子們會天真無邪地向他打熱情招呼或挑釁,朝他狠狠拋出球攻擊,他立刻回以眼色,故意把球遠遠地拋向隔條街的屋頂上,引來孩子們的不滿哀號,他偶爾也會和孩子們一起玩。

孩子們看著前王子古魯瓦爾多騎腳踏車飛馳過面前落跑,威廉隨即踩著車輪追上他輕快哼歌的背影,兩台腳踏車差點撞上一起,大笑出聲。

 

隨著時間推移,街道,建築與社區,到處是共產統治後的痕跡,澎湃鮮紅,整潔分明,這一帶的河流與海縱橫交錯,霧氣瀰漫,毀滅的文明漸漸復甦,鋪設店鋪攤販,打魚,跑船,行商,工業,王城的廣場是告別往事的終點,也是全新歷史的開端,人們依舊在生活,排隊輪候食物中,拿著空酒瓶回收零錢,抱怨著螢幕上的政治人物,用手風琴表演的街頭藝人,琴聲的悠揚帶起思緒紛飛,換來駐足一刻的眼光,在他們腳下的石板路,或許還有少數骸骨的殘骸,被武裝車輾壓過的痕跡,漫步的軍人在行走,人們對古魯瓦爾多視而不見,他宛如歷史的幽靈──

 

某種虛偽的真實呼之欲出,歷史只不過是來到新的紛爭原點而已,像宿命般的反復輪迴,不斷地重蹈覆轍過去歷史的錯誤,隆茲布魯王國歷經戰爭,傷亡,毀滅,最終淪陷虛無的無政府主義,慶幸地理佔據世界重要的戰略位置,和不少鄰國接壤,海峽對國際航運是重要的經濟進出口通道,在承受不住戰爭一度滅亡的弱小又貧瘠的、僅此是帝國佔領割據遺棄之地,事過境遷後被魯比歐那共產黨扶正獨裁,情況並沒有好到哪去,新的統治者不斷登上歷史舞台,淪陷和對立的狀態永無止境,還一度差點第二次內戰,人們被迫不斷地流浪,使隆茲布魯充滿來自世界各地的軍隊。

古魯瓦爾多非武力抗爭以和平的意志訴求民族改革的布隆海德之春,第一次在共產軍的軍事鎮壓之下失敗,古魯瓦爾多勉強地保住性命,在威廉和支持者的幫助下成功地逃離處決一死,淪落為政治犯,卻多次偷返回國發動革命,宣揚獨立自由的理念,也曾數次遭到共產政府刺殺失敗,監視軟禁。他的所為,喚起了魯比歐那的民族自決,帶動大規模革命,工人罷工,以鮮血和死亡作為慘烈的代價。

魯比歐那共和國在隨著自身內部的腐敗、鬥爭、貪汙、加速了分崩離析的速度,短短二十年由梅爾茲堡建立的魯比歐那共和國正式解體,共產的榮光曇花一現,歌爾嘉,巴拉克,馮迪拉多等其他被共產支配的地區及國家紛紛謀求獨立。

 

無數的歷史事件,呼喊,回響,干涉和燒毀,威廉還記得,當鮮紅色的旗子被丟進大海,共軍撤退,在節日的夜晚,馬蹄踏歌聲,在共和的廣場高歌,簇擁喜極而泣,集會歡慶的人群被突然而至的襲擊潰散,暗夜的槍聲,追求自由永無停止,在肅清恐怖,流行失蹤與秘密槍決,有朝一日,連同他和人民將不再記得往事。

離奇地是在復甦後的布隆海德城,除了孩子以外,走到街道上,依舊沒有人正面指認出古魯瓦爾多,無論支持者或反對者,都選擇視而不見,為什麼呢,關於他的謠傳和詩歌從未休止,在顛倒的國度虛實不分,打從古魯瓦爾多的誕生至王國的衰敗,人們便開始談論他,也不再談論他了,他的存在代表了一個國家的死滅,偉大的民族之死,一切世間流亡離散的起點,娓娓細述忘其疲勞的夢境。

 

威廉有些累了,路途太遙遠,騎到屁股很痛,他們不得不並排騎腳踏車進入人擠人的廣場到公車亭,差點撞上送報生,引發交通事故,報紙灑落,驚呼四起,前王子又要差點上報紙的頭條新聞版面了,威廉為了賠不是,連忙道歉,買了好幾份報紙,冒失地塞進籃子裡,繼續追上那越老越顯得活力充沛,向前,從不減速的背影。

古魯瓦爾多突然急速剎車停在小吃攤販前,威廉差點撞上他,一瞬間心臟差點停止,原來他是替威廉一起買了兩人份的餐包打算帶去森林野餐。四處都是重建修繕和挖掘骸骨的工程,司空見慣的日常,他們將腳踏車停在停車格,一個新郎抱著新娘從他們面前快步走過,威廉不禁看失神了,古魯瓦爾多碰了他的手指才回過神,原來公車到站了,上車後找一個位置坐下來,後來威廉看見老太太上車起身讓座,威廉默默守護著已經抵抗不住疲倦的古魯瓦爾多,流動的燈火不停地打在那張半透明的臉上,即將到站時他溫柔地搖醒他。

 

公車抵達終點站,布隆海德城的邊陲森林,那是一片陽光蕭瑟的森林,是唯一通往城堡的道路,為過去王族的故居,在建立新的政府後城堡就廢棄了,古魯瓦爾多繼承了龐大的遺產,在放棄王權後,將面臨充公歸還國家的命運,政客們仍然在為城堡和森林文化保留或革新建地規劃的決定爭論不休,往後這裡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

 

「我喜歡這片森林,童年與我始終形影不離,但是有那麼多的事情被我忽略了,原來我已經忘記自己過去的模樣。」古魯瓦爾多顫抖著慢慢衰老,不曾留意歲月超載的身體的重量,從未像劍傳達熾熱的力量支持著他,使那肉體被低聲傳頌的命運,腐爛而被打破,依稀嗅聞到通往地獄與天堂的交岔路口徘徊的味道,對童年強烈的記憶像樹根緩慢地扎進心裡,卻也像一道悠遠而神秘的創傷,他永遠不能理解。

「殿下,為什麼好像只有我從未改變呢?我也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情誼與思念會是單純而永恆的。」威廉無論過了幾世紀,只有他從未改變,他依舊在迷惘,遠望人間的變化,如今他漸漸失去之身,也失去追尋的理由,一切都在時光中磨損殆盡了。

「威廉,我相信你,正因為你的不死,你是理想世界遺留下來的獨一無二的寶物。」

古魯瓦爾多相信他,然而,他沒說出來的是永恆即是消逝,理想世界早在威廉追尋之前猝然逝去了,或許正因如此,它一直都存在,存在人們心中的嚮往,值得追求的信念。

威廉從未完成一樁善舉,自有人類文明起,沒有國家是真正慈悲的,所經之處都是異鄉,即便威廉心中理想的世界已然遙遠,他對家鄉的惦念,離去與歸來,鄉愁與遠行,依舊在痛苦與願望之間做出選擇,找不到答案。

 

再次回歸森林,森林的寂靜,杳無人跡,塵世中確實沒有一處比得上,彷彿已經同這片土地永久結合,渾然一體,他被死亡迎面攫住,死亡同生命完整了他,時光漸漸消逝,他的鮮血像河水潺潺而流,他的汗水像一匹活潑亂跳的馬突然喪身,唯有他的淚水始終不代表什麼。

手中的力量無疑是支持自己,審判之日來臨的前一天,他親手埋葬劍,微小地埋葬了那份窮盡一生才獲得的劍尖意志。古魯瓦爾多無疑是老了,他的痛苦,他的瘋狂,他的幸福,城堡的地下室,在黑暗中栩栩發光,從未改變,他卻做了個夢,和年輕時不一樣的夢。

 

城堡的榮光不復存在,蕭條,華麗,幽深,空蕩,隨處可看見牆縫有灰塵和蜘蛛網,處處是歲月凌遲的痕跡,萬幸沒有被戰爭摧殘,保存相當完整,城牆高聳在一處危崖,位於峭壁頂端的城堡猶似孤傲的老鷹,有如翅膀的圓塔樓與側翼俯視著河谷,巨大的身影倒映在平靜的布隆海德環河,自古以來,面對入侵者無堅不摧,都會有屍體順著河水流下,在環繞整個山脈國境,河水的心臟,隆茲布魯王國的生命核心。

 

當威廉陪同古魯瓦爾多前往陰暗潮濕的下水道,無論來這裡多少次,他都無法適應黑暗和腐敗的惡臭,緊張不安地追隨古魯瓦爾多神態自若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古魯瓦爾多會變得充滿孩子氣的活力,他是那麼快樂地在城堡的地下水道來回穿梭,當他們終於走進地下室,隨著點亮燭火時,威廉不禁跟著鬆口氣,背向他的古魯瓦爾多突然大聲喝斥。

「不准動!托雷伊德永久要塞派遣部隊的大隊長!」

古魯瓦爾多呼喊著這至今仍讓威廉困惑的浮誇不實的官階名稱,威廉臉龐發熱,本能地肅然起立,突然回到過往的軍人模式嗎,真是受夠了,他每次都措手不及。

「是的,殿下,尊聽吩咐。」威廉忍著羞恥心以宏亮的口號回應。

古魯瓦爾多傾向他,給他解皮帶,轉開夾克的金屬鈕扣,威廉萬萬沒想到,即使他們曾經是在戰場共事過的主從,年輕時一向厭棄軍人體制的古魯瓦爾多會在晚年後玩心大開,常常和他扮演軍人遊戲,威廉經常站得筆直,並保持那個姿勢,直到古魯瓦爾多把他脫得精光為止。

 

這是威廉見過最不可思議的房間,至今保存著堆積如山的書本和奇妙機械,四處散落,非常凌亂,不得不用鍊子栓在書架上相連,牆壁上掛著毛茸茸的綿羊頭標本,栩栩如生非常嚇人,牠一臉安逸慈祥,為什麼是綿羊啊?除此之外這裡非常舒適,有一張小床和餐桌,壁爐,可以流出乾淨的水的洗手台,連料理的廚檯都有,唯獨那裡被禁止放上奇怪的物品。

擺滿古魯瓦爾多年輕時的收藏品和標本,精密的解剖器具,一些素描本和乾掉的顏料,原來古魯瓦爾多也有繪畫的天份,畫得非常優美,洛斐恩奇異的研究發明物,那是一個曾經年輕的、充滿期望的小王子,日日夜夜為了夢想奔馳的生活殘餘之地,充斥回憶與心靈自由之處,威廉沒有歸宿,他喜歡這個地方,可以稱之為家。

 

他們的身體緊緊纏繞著,古魯瓦爾多喘息著,他的衰老已經對劇烈的激情不堪重負,威廉慢下動作,將他溫柔地擁入懷中親吻,對他所做的只是無微不至地親吻與愛撫,盡可能讓他舒服,他發出一聲不算猛烈地嚎哭,把手壓在威廉的手背上,那股重量蔓延肩膀直至胸口,使心臟輕輕地顫動,威廉果斷地翻轉手掌,托起他的手握緊。

威廉有無數的話語像泉水湧上喉嚨,卻又如沙地瞬間乾枯,古魯瓦爾多投來如以往澄澈的眼神,帶來鼓勵和溫柔,那目光穿透已逝的白晝與黑夜,重新點亮所有黯淡的夢境與星群,帶領威廉穿越風雨淒迷。

古魯瓦爾多單純而真誠地微笑起來,他的臉龐和眼周的細紋帶來深切的情感,一點倦意和焦灼,威廉俯下身親吻他。

威廉想做點什麼,但他不能,永遠不能,神情帶著憂慮,痛苦,二十年數度和古魯瓦爾多不斷地相聚又離別的日子裡,在重建王城後,他身為前退役軍人毅然選擇陪伴古魯瓦爾多度過一次次難關,他們之間的關係始終存在著矛盾,卻不會放棄。

威廉曾深信不疑遵從梅莉的指引回歸王城的天命,便能找到身世之謎,連繫庇護王國其王族血脈的深刻命運,相信城堡會埋藏他的鄉愁根源和記憶。

事與願違,他在城堡裡找不到任何線索,王國歷經過焚書坑儒,如今只剩下殘餘的書本破片,描述王國傳說中不死的怪物的美麗詩歌,那美麗炫目地刺痛了威廉的雙眼,他不得不放下執念。

 

數百年為了尋找生命意義,真實,宇宙及萬事萬物的終極答案,因為他沒有目標,才能虛無消極地把那視為目標──永恆。

他的面容和身體依舊光鮮,可他不再年輕了,永不。來到這個世界,不死異能漸漸衰敗,他泯然大眾,消滅不死,他追尋的永恆,對他來說只是尋求安息之所,親身歷經無數次的生死輪迴,對如今的威廉都是沒有意義的,答案漸漸地能從自己的身體上得到印證,回憶這種東西究竟是及身而滅,抑或精神永在?他和所有事物一樣化作流光,什麼都留不住,透明,疲憊,無所遁逃的一無所有。

當不死的異能每分每秒都在衰敗,他都察覺在心臟深處和他的命運緊密聯繫,無法分離,共生的,屬於梅莉無意識的靈魂碎片在一點一滴修復,或許總有一天,他會進入夢境領地,輕輕地搖醒被吞噬而無盡沉睡的她,回應對彼此的關懷與愛。

這會是奇蹟──當他死去時,梅莉就能新生了吧,他從來沒有忘記與她之間的承諾和祝福。

時間之於他有如蜉蝣流逝,時間不會被無限拉長,朝生暮死的繁衍和死滅,停留在他的髮膚,亡魂的悲鳴盤旋在肩,他總會安慰祂們,他能做的只能陪伴,直到亡魂放下眷戀離去,不曾傷害過他,羈留下的是淒冷,悲憫,生命彌留之際的天籟。

 

唯獨威廉不知道自己的靈魂長什麼樣子,或許他本身正是汲取這些魂魄的精魄形成的妖異集合體,自始自終,威廉高潔詭奇的不死魂魄不繫大地之上,也不歸俗世之中,他卻比誰都熱愛關心這個世界。

在這世間,有人幸福,有人死去,有人受傷,有人生還,他必跨越時間,繼續生活,繼續睡著和死去,他的天真和善良在現實裡死了一次又一次,他必為了愛與命運,一死再死。

 

古魯瓦爾多看著威廉,低聲呢喃,陷入無措:「為了能夠把你殺死,我不知道。」

威廉驚愕,他望向眼前像極了裹在厚重的歲月一個年幼無助的孩子,明明他早已是邁向中晚年的男人,他是不可能傷害他的,他差點忘了,世間的幸福與美好並非全來自抗爭與追求。

原來他在害怕如果自己哪天死去,將會把威廉孤獨地遺留在世界。

「讓我朗讀那些詩歌給你聽吧,那裡面有你。」

斷章的詩歌。

拼湊出來的你。

古魯瓦爾多微笑,寧靜而不能自己的喜悅。

威廉安靜地聆聽,雙眼被淚水濕潤而豐盈,他明白這一刻並非終點,只能不斷地追尋,單憑他的存在,彷彿一切已逝的,將逝的,與之共亡的人事物都在這一刻泱泱地存活著,彷彿在黑暗中栩栩發光,萬物蓬勃生長,他們在地下室度過最後一夜。

 

審判之日。

 

古魯瓦爾多獨自一人進入法庭接受審判,贖罪之日,終於在二十年後為隆茲布魯復國後來臨,人們只要一看見他,彷彿歷史就會真實地重現眼前。

為了要活下去,繼續向未來前進,使人們必須學會拋棄過去,遺忘,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從發掘人類古老的文明一刻起,過去犯下的錯誤、侵略、殺戮、傷害像宿業的永恆輪迴,其實歷史是凝聚人類的敗落,一切不可言說的渺小和宏偉而書寫留下的後話,卻是後世民族的血液中得以生生世世延續革新的基因。

 

古魯瓦爾多平靜地站在被告席,在眾人灼熱的目光包圍下,除了他的律師團陪同下,在開庭前他望向空無一人的陪審席,威廉沒有出現,這使他的胸口不明所以地刺痛,他的支持者和反對者理所當然地包圍在法院外面,成為整個王國的矚目,人民都在齊心等待這場世紀命運的判決。

開庭。

 

有人說,關於他的一生,他天生注定要殺人的。

 

他曾是創立隆茲布魯王國的末代王族之子,他活了超過半個世紀,帶領人民跨越了王國的毀滅與重生。

經由他的領導下喚起的民族自決,數十次地透過和平方式宣示獨立的主權,最終趁著解體時,以弱小國家方式用公投宣布民主改革獨立,脫離魯比歐那加盟共和國,卻被世界強權帝國拒絕承認公投結果,沒有遭到武力侵略,而是採取政治手段的孤立打壓國際地位,民主化後成為未被普遍承認的主權國家,維持尷尬又和平的現狀。

 

隆茲布魯王國確實滅亡了,即使現在復國,也是第二個隆茲布魯,有關故國的記憶和文化,隨著共產洗腦教育殘留影響,在人民的下一代心中消亡了,變化無可避免,這是一條必經道路,自古人心遙遠如星子,古魯瓦爾多一生盼望的和平在此孤獨中實現了。

他無疑是一個爭議不休的王,往後,歷史注定不會為他平反,他犯下的罪行和功績一條接一條被大聲朗誦,因復國後轉型民主政治形態,他自願放棄王權,將一切王權轉讓給人民,古魯瓦爾多除了過去的戰敗亡國,復歸引發內戰罪責無旁貸,二度復歸親共拉攏勢力倚靠,只為了往後二十年邁向獨立之路,在各政黨政治聯手迫害下,被安上其他無中生有的政治罪名。

 

這是不屬於他的世界,不屬於他的王國。

 

孤獨國,無處安放的生命。

 

人們對其名為古魯瓦爾多的存在抽絲剝繭,生平經歷愛好其人格被放大檢視無一不放過,關於他的一切,夢與死混淆不明,光明與黑夜溫柔往復呢喃,他的身世就像是經由他人賦予的謊言和錯謬構築而成的,卻同樣盈滿了他的靈魂血肉,他是塔那托斯之子,隆茲布魯的末代君王,追求風和虛而又虛,吞食人類持續蓬勃脹破的幽冥之火,虛無,荒謬,不可分離,淹沒在歷史洪流中。

 

是我。

我,是誰呢?

 

他聆聽著審判過程,輾壓零碎,血肉剝離,他當成一場孤寂的夢外之夢,如同負載了數個世紀的壓抑的空虛和慾望,導向破壞──帶領人們跨越時代的必要之善惡,他被掏空到一無所有,庭訊結束,他變成一個空殼。

 

在龐大支持者的壓力之下,在數次死刑的判決最終奇蹟逆轉結果,晚年的古魯瓦爾多活下來,不是死刑,永久喪失國籍和身分,遭到放逐出境的命運,這不是第一次了,走出最幽深的黑夜,抵抗最殘暴的光明,古魯瓦爾多終於不必在混沌中感受到安逸。

 

那天,威廉的世界分崩離析,卻是王國前所未見的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古魯瓦爾多獨自一人踏出法庭,他在廣場上被人群坐擁包圍,場面一度陷入混亂,面對意想不到的審判結果,他的心空蕩蕩的,依舊無動於衷的淡泊平靜,直到古魯瓦爾多發現威廉站在那兒,才被填滿了活著的踏實感,那個年輕的男人泣不成聲,讓他一度荒謬地產生這個傳說中的不死怪物,隨時會倒下死去的幻覺,他才發現比起自己的死刑或流放,這個結果會令他更難受。

 

如果真正的贖罪是讓他必須迎接已然捨棄的明日的世界,這就是真實嗎?

 

我的良人啊,請求你快來,如果找到良人,是何等的幸福。

 

威廉發現古魯瓦爾多,他嘶聲力竭,聲音卻像是被鎖住,打個死結,使他全身僵硬又顫抖,就像過去的他一樣。

古魯瓦爾多衝上前把威廉帶進一個無悔地擁抱,他們死死地攫住彼此的身體哭泣,世間的桎梏都不再存在。

戰後以民主姿態建國的隆茲布魯王國開始有了嶄新的國格,整體生活和經濟面向不因脫離外族統治而有新的平順,相對地不停的鬥爭,再次造成隆茲布魯王國的長年不堪,為了促進經濟效益和人口自由流動,聯合簽訂協定,互相取消協調邊境控制和檢查哨站,邊境再度湧入大量難民,引發社會治安問題,幾聲槍響迴蕩在水面上,人民永遠無法停止漂泊與流浪,在這個時代,國家之間繼續使用酷刑和任意逮捕拘留或流放異見人士。

威廉目睹了戰後的求職和新生潮,天空布滿陰霾,這就是現在的隆茲布魯王國,依舊貧窮,動盪和憂愁,同樣給人們帶來希望和追求。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為什麼是很久以後呢?

 

因為古魯瓦爾多就算遭到放逐的刑罰,前王子必須要按照法條和行政流程走的,加上一些零散的暴動抗議和混亂,使古魯瓦爾多的流放之日又拖了很久很久,使他們的心境不得不倉促改變,繼續平凡地生活,不,是過該死的日子,這還是威廉第一次想詛咒這個世界。

悽慘地孑然一身後,晚年的古魯瓦爾多得知自己再度被放逐,如今他的心境回溯到年輕時收到連隊生邀請函實為放逐那樣的興高采烈,神奇,不可思議,他的快樂與熱情的心再次復甦了,決心要當成一場冒險,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關於古魯瓦爾多的一生就像一場荒誕離奇的傳說,最終會趨於平淡,消逝。

在行刑之日前三天,古魯瓦爾多靜悄悄地提早放逐,遠走高飛,此後世間皆無他的足跡。

古魯瓦爾多帶著簡單的行李和僅剩的積蓄,走過生死相許後,回歸生活使他們心境都轉變了,前一陣子,他和威廉爭吵,不顧威廉反對,執意希望威廉一個人好好的留在王國生活,他必須要見證王國的未來,他賭氣選擇不告而別。

再次回到邊界之河。

再次目睹邊界之河的婚禮。這一次,不再有分隔的生死距離,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露天宴會,嚇壞了新郎新娘和所有賓客,聚餐,跳舞,音樂與歡笑聲層層包圍,在離開前,他走到長型餐桌前,用力拉走了餐桌布,盤子與食物碎落一地,他拖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的餐桌布愜意地漫步,吃著一球冰淇淋,顯得孤獨而美妙。



「古魯瓦爾多殿下!」

古魯瓦爾多回頭,威廉早已預料他的行動追上來了,他臉上的神情充斥驚懼和心碎,這聲熟悉又陌生的呼喚,它已經遠遠超越了單純的,字面上的意義,代表著珍貴的愛語,威廉永遠不可能放棄他的,代表所有兩人不知該如何表達的感情。

「你不應該追上來,為什麼你要這麼固執?」古魯瓦爾多說,認識超過二十年的他終於得出某種結論,可話語一落,他們的手指依依不捨地交纏在一起。

威廉在這一刻堅不可摧,絕不動搖,一旦他決意前行,便一往無前。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的還給您,您太亂來了。」威廉不顧一切地追上來,倉促地沒有帶任何家當,離開王國這一刻不可避免地再度到來,縱然帶著鄉愁與遺憾,每一段輪迴都是喪失了無法重複的生命階段。

 

威廉緊張又憤怒,才注意到古魯瓦爾多手上緊緊抓著一條白色桌布,染上河水的痕跡,挑起眉頭話鋒一轉,「為什麼您要拖著一條餐桌布走?」

 

古魯瓦爾多沉默,咽了一口口水,他轉身就走,威廉才會意過來,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不放開。沒有任何先兆,古魯瓦爾多開始笑,激烈地大笑,這笑聲感染了威廉,很快的他們笑得撼動身子,很久很久,才平靜下來,輕得像一縷煙。

 

邊界之河如今回到當年的河船盛行,重建了出境的碼頭,薄霧籠罩之下,一面面的國旗飄揚,大雨過後,湍急清澈的河水退了,溪河的前景突然多了幾隻閒散美麗的白鷺,紅冠水雞,磯鷸等等鳥類,古魯瓦爾多自幼狩獵起就喜歡鳥,他可以辨別出每一種鳥類和牠們輕如鴻毛的骨骼構造,連象徵送子鳥的鸛鳥都飛來了──牠們四處棲息,踟躕,沒有目的地,卻隨心所欲。

 

他們站在邊界前哨站,步橋懸空,天崩地裂似的喧囂,起錨了,船家聚落,已蓄勢待發,汽笛聲聲呼嘯,來來去去的人們發現古魯瓦爾多的存在再次引起驚動,無法再忽略了,然而他與他的故事又將如煙消散,只剩下風和詩歌在王國之間迴旋呼應。

古魯瓦爾多萬萬沒想到他會被拒絕上船,起先他們上渡輪出航三十分鐘後,在大海上不忍卒睹的場面又來臨了,收到匿名人士舉報,在混亂中出現官員和軍隊強迫帶走他,被迫與威廉分開,沒有任何國家頒發代表的貿易商船敢收留他。

 

兩小時後,最終官員們對古魯瓦爾多的處置無計可施,古魯瓦爾多一個人被安排在兩米見方的木製小浮島上,等同遺棄流放大海等死,真正意義的被放逐,三天後禁止踏進國土,起先古魯瓦爾多手足無措,這遠超計劃之外,或許本來就沒有,他平靜,隨遇而安。

 

古魯瓦爾多孤立在木製小浮島漂流漸漸遠離邊界,隱駭碎浪翻飛流轉,無休無止,不知前往何處,只見落日的餘暉,雲消霧散,或許也是另一種形式意義上的死亡,閉上眼,一陣悲涼由心而生,平心接受這結果。

 

他眺望大海,背對太陽的方位,他曾追求太陽的一切,壯烈之死,卻終此一生,越行越遠。

忽地,小浮島一陣驚動搖晃,古魯瓦爾多驚訝地轉向後方,威廉從水裡浮上,原來他不顧生命危險跳下渡輪,游回邊界,在前往大海。

 

他從大海,來到落日的中央,只為迎來相見。

 

威廉在這一刻戰勝了命題,他活下來,對走進不死怪物的命運的人們,將以生命作為回報,不放棄地一次又一次,永遠的。

憑藉平凡人的身體機能長時間待在冷春的大海,成功找尋古魯瓦爾多後,險境已過,他堅持的意志力頓時崩垮,副作用力湧上全身,體力耗盡,他喘息,疲倦,全身不可控制地發冷抽搐,彷彿抓到一塊浮木,眼見他的手鬆開,即將沉沒大海,古魯瓦爾多緊緊地抓牢住他的掌心不放,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拉上來,他們相擁,古魯瓦爾多手忙腳亂地打開行李箱粗暴地倒出散落一地,解開威廉濕透的襯衫,誇張地攤開全部的衣物包裹住威廉,再脫下自己的黑風衣披上,摟緊快要失溫的威廉。

 

古魯瓦多皺起眉頭低低啜泣著,威廉從未見過他這一面,他只好含著淚笑。

 

淚眼相向,彼此之間只剩下憾動而沉默,下起了茫茫一片的細雨,纏綿的海浪啊,古魯瓦爾多倚靠在威廉身邊,等待大雨的終結,萬物蓬勃歸於塵埃,而當世界重新開始,他們會永遠找到彼此。現在必須等待哪一艘路過的民間船隻在進入港口前會發現這座小浮島,願意帶走他們,或許迎接他們的會是一艘私掠船吧,他們被眼前美不勝收的景色徹底征服了。

 

河水無盡延伸混沌的夜色,日出日落之際,光點倒映延伸向白茫茫的稻穗浪濤中無邊無際,泥漿滾滾,流亡與遷徙,顛沛流離,洪流逕往大江大海,王國和歲月的光與影,忘情與無義的大地,國界伴隨隆起的山之肚腹吟歌,在透明霧靄起伏的輪廓逐漸遙遠的距離,輕輕地撫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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