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aydream II 02
沃蘭德犯下最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他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柯布在漫長的治療過程中,他終於對一切狗屁的罪惡憎恨又厭倦,無論是沃蘭德甚至是他自己本身,雙方背向的動機,都因為墜入永無止盡的極樂之地,沉醉其中,再無意義。禁不住生理本能劇烈地嘔吐,被迫吞下藥沉睡去了,沃蘭德將他抱在懷裡,溫柔地撫摸他的髮絲。
罪惡行為矯正治療,生理與意志從來都不同步,對此,沃蘭德不得不承認退敗。
首先,掌控生與死,奪取柯布的名字,要讓柯布真正感受到沃蘭德足以威嚇他的生存,制約成立,絕對的所有物,喪失選擇自主權,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其次,柯布被安排在特殊地點,必須隔離一切除了沃蘭德以外的觀點,實施各種教育矯正策略,當潛在問題及出現反抗時,即刻不許寬待嚴厲處罰!如果學習良好,也要不吝嗇地賜予恩惠舉動。
過度矯正要學會控制,否則矯正和處罰毫無區別,這一點,沃蘭德深切反省過了,他太過頭了,柯布錯的非常,非常離譜。
實踐行為條列:斥責,忽略,挨餓絕食,厭惡療法,刺激,藥物,體罰。痛楚與恐懼是最有效率的手段,其目的要迫使他屈服,潔淨他一身的罪惡。
第三,在柯布飽受痛苦與屈辱的雙重折磨之下,必要時給予身心療效,讓他產生無可質疑的依賴感,建立自信,認同關係的存在。
最終,要讓柯布必須相信逃離是絕無可能的事,唯有接受馴服,他將貫徹始終,必要重新鑄造他,將欲戒除完成其正確性。
然而,在這收編的環節,沃蘭德犯下最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他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沃蘭德從清晨起床便忙碌地埋首工作,唯獨在下午某個時刻,他會暫時放下一切公務,在書房的躺椅午睡。
祖父在世前叮囑他要按照嚴格的生活制度用膳和作息,祖父溫柔而威嚴的聲調強制屋子裡所有的人在午睡期間要保持肅靜,避免打擾他的孫子休息,這項規矩和習慣留存至今。因為這一點,沃蘭德喜歡午睡,那是不擅言詞的祖父表達的關心。
沃蘭德修養極好,盡可能在大家面前當一個乖巧懂事的孩子,毫無一絲貴族後裔會有的驕態惡習。在奧蘭沒有到他家許久以前的日子,偶爾,他想出來自由透氣,會趁午睡時間從大宅後門偷溜出去,機靈地閃避僕人的視線,無數簡陋的農舍聳立在茂密的風尾草,他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徑跑到對面一片田野的盡頭,最終在一棵松樹的樹陰下休息,忍著疲倦和負罪感,窺伺著野鴿是否在枝頭上出沒,等著另外一隻出現,緊緊抓住這一刻,他泛起寂寞的微笑,暗自期望黑暗永遠不會降臨。
陰影比誰來的要快,閃閃發亮的蒼茫天際,松樹任由風兒吹打,午睡時間即將結束,遠方的田庄農舍盪漾出熱騰騰黑麥麵包的香氣,避免讓人擔心,他在殘暉中奔跑,腳步卻越來越緩慢,擦身最後的雀鳥,整個世界猶在夢境,密密茫茫的松針像船漲潮時下碇又猛烈上升,連通往宅第山坡起伏充斥萬物生命。
忽然間,天空傳來一聲槍響,被擊中的雀鳥從他眼前墜落,初次撞見生死一幕,他飽受驚懼,滲入全部身心,結論出沒能拯救到牠的事實,他的眼眸噙滿淚水,旋即,祖父聘請的獵場看守人發現他的蹤影……
沃蘭德驚醒,他的夢身臨其境,腦海裡充斥每個變形物體發出的聲響,他想尋找這些聲音的源頭,卻無跡可尋,便將在夢境異地目睹的景象抒發成音符寫下。
無人識得死亡的面貌。
虛無竟讓他產生詭奇的平靜,都不足以明辨他至今存活在人間的理由,他的力量隨成長越來越強烈,隨時能墜入他開創的夢境世界,更能轉換成物理向現實世界的影響,無人會憐憫他這個怪物,他該如何棄絕那些光影?
酷寒的冬日摧殘,沃蘭德察覺出柯布隨漫長的監禁產生異常反應。
「滾!」柯布低吼,發狂著。沃蘭德無視他的反抗,用刀叉將牛排切的細碎,塞進他的嘴裡,這些天來,他都得親自餵食,柯布的身心虛弱突然到達無法自理的地步。
柯布恍惚,雙眼疲倦無神渙散。徒手抓起餐盤一塊牛排吃下去,不到一會兒又吐出來,肉碎掉落滿地,他揚起奄奄一息的厭笑,下一秒卻猛烈地劇烈咳嗽。
沃蘭德冷靜地拿起手帕替他擦拭嘴角,卻被他用力推開,反被沃蘭德扣住手腕,他的體溫異常熱燙。
「你的身體不舒服嗎?」
「我喝茫了。」柯布說。
「你沒有喝酒。」
柯布神情呆滯,語調是克制清醒的,理解生命的毀壞正如冬青瘋長,歲寒而不凋。「我置身在黑暗,一切具有可能性,黑暗正侵吞我。」
「你看見什麼?」沃蘭德哀慟顫抖,一種感同身受的不可置信,柯布搖了搖頭,閉上眼,使沃蘭德暈眩,無法輕易臆測他的思緒,他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始終不了解他。
「你去死吧。」再次睜眼,柯布笑了,也許沃蘭德會一起微笑,對視的雙眼裡空無一物。
無庸置疑,沃蘭德與柯布不可控制地拽進萬惡深淵,夢至此驚醒,彷彿在瞬間,他與他的精神意識緊密連通,不可分離,他在親吻他時,他們多半在輕聲耳語,說些什麼呢?大抵是瘋了的甜言蜜語,在數次親吻之間抑制不住,如泉湧出。傾訴一切。
最濃郁灼烈的吻,糾葛與傷害,施加在肉體的痛楚和肉慾不過是其次,沃蘭德的手段是再次擊潰他的靈魂,柯布冷笑,不曾存在的事物何來毀滅?這之後的餘生,他將活在,闇影從四面憧豎。
無非是一個無恥的醉鬼誤闖虛無世界,一條水蛇吞食一個蛤蟆,難道,黑夜發生的姦淫會比宇宙運行的法則更具神聖的地位嗎?柯布長期被禁閉在黑暗,宛如一種窒息的爆炸物似的潛在力量。
柯布的感官融解在夜與夜的間隙滴落,如同喝茫心智自行填補缺失、錯亂,密集的蟲子爬滿皮膚,身世翻動著碎光,嗅聞惡臭與奶蜜的氣味,他窺見黑暗,清晰,變形、交錯而扭曲,虛浮起記憶最深的過去,曾經殺害的人們的臉孔像一團濃霧擴大長眠的疆界,他聆聽虛蕩的聲音,只聽得見喘息,呻吟,拳腳聲,幽寂地近乎遲鈍頑冥穿刺心胸,他說不出那是什麼,猶兀恐怖的、從記憶中突圍,引起恐懼的是黑暗的空洞而已。完全掏空一切。承認生命的不間斷。死亡的價值在於它能夠實現活人的夢想。
在黑暗中忍受潮濕陰冷,幽禁空間的壓迫,他們陷入肉慾的歡快中,卻第一次停留在纏綿愛撫的最後一道界限,這是出於沃蘭德的意願,柯布從來不能選擇,緊接而來,沃蘭德的意識飄忽不定,內心那股隱晦、毀滅直搗胸口碎裂的力量,再次讓沃蘭德沉溺在精神統領的陷阱,如夢寐的愁苦,讓人不解的絕望,一直飽受幻覺折磨不是嗎?
然而,此刻他引領他進入自己的幻境,或許藉助想像力能令他感受到幸福,面對滂沱大雨的風景,抑或晴空萬里,這又是何等情境?迎來終焉的將會是……
「你能看見和我一樣的夢境嗎?」沃蘭德回神過來,明知他所尋求的復仇之路,無路可返,以致於無處躲藏,在黑暗中光耀,萬惡的緘靜。於是少年那張總是略帶莊重、天真、恬靜清鬱的神情便是流下淚水,他發現自己原來如此孤獨,沮喪的激情戛然停止,他再次親吻他,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千百入劫在慾污中,旺火焚燒,春暖花開。
生與死的交疊。
沃蘭德的天真,使他會錯意,長久的監禁凌辱會讓一個人身心瀕臨崩壞,哪怕是一個絕不服輸的喪家之犬。
沃蘭德再次採取人生關鍵戲碼之前,回到房間獨處,音樂的潮水淹沒他,或許應該說他大半部分時間都在獨處,即便他的屋子裡外無時無刻都有人在勞動,不論在哪,他總會在某個地方聽見聲音的流動。
敞開的落地窗,天色逐漸泛白,在燈光下,始終能看見飄落的雪花,雪花漸密,吸走聲音,沃蘭德伸出手接雪,雪花落在溫暖的手掌上,即刻融化。
午休結束,沃蘭德繼續核對會計的帳目和監督已停止開採的礦坑柱角木的出售事宜,若是礦產不復業,貴族如臨世界末日。
「老爺,導都派出技師來到莊園,他們說務必要請您配合偵查。」老總管稟報沃蘭德。事已至此,沃蘭德仍然需要有精明的人替他辦事。
「偵查什麼?我與導都素昧平生,我沒有義務配合。」沃蘭德說,帝國人與導都人彷彿天生就是死對頭,這無關選擇,而是本能性排斥和互相利用。
「他們探測出魔都境內第一階層混沌元素汙染濃度超標上升,將來很有可能會在這區域形成渦,必要做好防範。」
「第一階層?在我的莊園?」他打斷解釋,換來恐懼的沉默,「這是不可能的事,絕對。」他說。
他是如此相信與災禍流年的世界徹底隔離的羅占布爾克,絕不可能出現渦的痕跡,歷史上從未在魔都境域內留下痕跡過。
「代表是何方?」
『導都的中央監察局正在覬覦您的財產,向您發出最終的通牒,請您務必在渦形成前,交還侵占的世界級文明遺物,他們沒有說明是什麼東西,我收買審判官得知情報,導都的真正目的要回收法典,審判官都是遭到各國通緝的窮途末路的劊子手,不會明白法典的核心價值,只有上級工程師知道,那並非我能追索的領域。』
違禁品?機密文件?法典?那些是什麼東西?沃蘭德第一時間聯想到自動人偶,兩個時代確切的無所關連,他擁有一切財富,其中不少年代物,有部分是他無法解讀其文字的遺物,包括曾經祖父贈與他的禮物,熊布偶奧蘭有短暫的密切交流,他喜歡稱牠為布偶,實際上他明白奧蘭是獸型機械人偶。
既然目前確信法典是具有利益價值的遺物,沃蘭德將會妥善利用這份資產。
無用的忠告絲毫沒有傳進沃蘭德的耳裡,看上去他那副映照在旺火的悲劇式的側臉,比平時稍許莊重、稍許荒枯,又稍許冷酷無情。
沃蘭德笑了,笑得令人嘆息。「傲慢的工程師下降凡間,是沒有慈悲心拯救地上人的,他們唯一目的是趁毀滅前回收所有歷史遺留下來的未知,我拒絕見客。」
沃蘭德請他出去,獨自一人聯絡長年合作的私家偵探,他們從未見面,對方會定期傳送魔都各階層的軼聞,而他支付一筆高價的酬勞,如此簡單的利益交換,沃蘭德也不在乎自身情報被對方出賣的風險,必要時他會親自解決。
『隨著礦產資源見底,各階層不怕死的居民再次聚焦起犯罪,目標不在破壞社會治安,而是強奪剩下的資源,地下拍賣會再次盛行,什麼稀奇珍品都有,自動人偶、畸形的活物也在範圍內,他們四處拍賣歷史的遺物,正是導都覬覦的目標。』
機密電報傳來了。沃蘭德解碼,凝視著電報羅列的要點,冷冷地點起香菸放置在一旁,他靜觀其變,對於犯罪組織的復甦,進行走私違禁品、地下活動沒有訝異,官商勾結的貴族,政商名人等等都在邀請名單內,惟獨他其外,他注定生活在謊言中,卻無法理解人心悱惻。
他是魔都至高者,置身在謊言的核心,人們歌唱著邱比特,唱他多麼誠實,從無謊言。
沃蘭德在五年前隨著第十四區毀滅迎來的勝利,肅清斷絕一切在眉目之下的黑幫,將罪犯一個又一個送上公審,他很清楚這麼做是無法真正杜絕罪惡的根源。
起初,判定柯布死亡,沃蘭德隱居莊園不問世事,放著苟且偷生的犯罪者不管自生自滅,直至副首領的回歸,他掠奪他的死亡、他的一切,讓他回歸自己名下保護,彷彿再次鼓吹起黑暗的根源生長,讓他重新追尋正義。
總有一天,他不會再滿足只是放任惡人苟且偷生,放任惡人蹂躪魔都的瑰景,不再耐心等待罪惡的果實成熟萌芽到足以用鮮血制裁採收的成果,他應該要更深入了解惡人的手腕,熟悉這種卑劣的手段不受其害,要更心狠手辣地預防性摧毀他們的一切。
沃蘭德長久下來不斷樹敵,陷害與羞辱,欺騙與衝突,黑暗的世界固然是沃蘭德憎惡的,然而,明亮如白晝的生活,又非他所有。
一個虛浮,無常,波濤暗湧的時代。當沃蘭德知道真相的一天,他以青春為交換代價,不再回頭嘲笑自己的天真和單純,至高者家族的生存,永遠不簡單,祖先在艱難的世道上,每走一步,就要牽動全身,每一步,都付出數不清的代價,犧牲眾生孕育至高者的血肉。這就是他引以為傲的貴族。
維護莊園的運作如此艱難,他曾經相信莊園不會背叛他,只要走出房間,貼身管家就會在門外待命,主人若有需求會向管家進行必要性交談,忠誠是這個大家庭最崇高的美德,莊園領主有義務照顧僕人的一生。
起初,地下室一樁柯布主導慫恿僕人的背叛戲碼,一道陰影深根在沃蘭德的內心深處。
本該是這樣的,理所當然的事。莊園每一位僕人都是沃蘭德的家人。當他終於發現世界上從來沒有理所當然的事,已經太遲了。
沃蘭德將沉澱許久、收集得來的罪證確鑿無疑。
他暗自調閱過去的家族史記,僕從之間會有階級制度,當那些掌控最大權力的僕人,往往和貴族當權者是最為親密信任的關係,幾乎是平起平坐的身分地位,自他幼小印象起,祖父為當家時,老總管便忠心耿耿服侍他,兩人是相識超過五十年的朋友,就連父母,都必須尊重老總管的地位,在祖父過世後,是他代為沃蘭德扶持管理莊園事務而至成年,因此他不曾懷疑,沒料到會被背叛,長年貪污帳務,竊走無數的財富。
都要怪罪童年無能為力的自己,這瞬間,一股寒意襲來,使血液流速變緩慢,結凍,最終隨沸騰的屈辱化作融冰。
家族的人會對發生的悲劇三贓其口,不能張揚,要守口如瓶,堅守美德秩序。
沃蘭德打了冷顫。距離雞啼時辰尚早數小時,他搖鈴,貼身男僕立刻進房,僅用眼神交流,他默然領會,一會兒精巧的托盤擺在行動式床桌,牛奶,紅茶,一塊麵包。
沃蘭德一口都沒動,他望著那一名和他年齡相近的貼身男僕,今天是輪到他來照顧自己啊,他記得他,也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園區的農民之子,祖母曾是這裡資歷最悠久的廚娘,童年時沃蘭德曾在禮堂看過他幾次,農民的孩子必履行義務,以天使裝扮的聖歌隊在舞台唱歌,他是裡面一份子,當時的他就靜靜地坐在台下欣賞,除此以外主從之間沒有任何私情交流。
「請問老爺還需要其它什麼嗎?」
「給我一支香菸吧。」沃蘭德隨意地向他討一口香菸,這舉動嚇壞了貼身男僕,全身顫抖。沃蘭德大概沒有關好窗戶,忽地一陣寒風吹開了窗,寒冷與黑暗立即籠罩了房間,沃蘭德無力地掀開被單起身,赤裸地披上睡袍,光著腳走到窗前,放眼望去,松林的喧囂充斥莊園,即使一片遼闊無垠,莊園終究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怒吼的狂風,冰冷的夜雨,充滿了孤魂野鬼,很快就天亮了。
當沃蘭德面不改色接過與他年齡相近的男孩懷疑不安地從口袋裡遞出的香菸,沃蘭德才想到火柴放在書桌的上鎖抽屜裡面,正當開始面露苦惱時,那天真的男孩為他年輕的主人點燃起香菸,用他的打火機。
「請你召集所有僕從在地下室集合,一小時後家族會議開始,要在天亮前結束。」沃蘭德的指節不習慣地做出夾菸的動作,他閉上眼,首次從他的嘴裡吞吐煙霧,如果他愛上痛苦,就不該深深逃避這猶如毒物的甜美氣味。
男孩震驚,才緩慢地意識到莊園的主人這番話含意,他恐懼崩潰地跪坐下來,以為自己剛才的所為犯下天下大錯,泣不成聲。
男人過去從來不作夢的,每一夜未知的睡眠都會比往日更加警覺清醒。
如今在地下室,安靜地躺在黑暗裡被噩夢纏身的男人。子彈碎裂骨肉的槍響重新喚回男人的意識,他睜開眼,仍然在睡,眼皮緊鎖著睡眠,以為自己做了一場比噩夢更加恐怖荒謬的幻象,究竟哪裡是現實?
男人錯愕地望向沃蘭德,他在自己身旁,即便眼前早就一目了然。
「你他媽的在做什麼?」眼前的悚然情景,使遭到長期監禁的男人一度遺忘的自我,被莊園主人掠奪的身分、肉體,一切,以及囚禁在黑暗之處的愚蠢緣由,在這一刻全部明朗了。
「柯布,請你為我見證家法。」沃蘭德輕輕地呼喚男人的名字,掠奪後重新賦予,反覆無盡的,男人的胸口暗湧刺痛,在沃蘭德身旁象徵正義的替身使者的金屬表面反射出男人神情漫溢出的邪惡,究竟惡為所屬?邪惡究竟是什麼?
「在我的家族規矩,要有一人為我見證判決過程,我選擇了你。」沃蘭德說。
「我沒有興趣陪你玩無聊的家族遊戲,再說,這全是你的一廂情願。」失去名字的男人意興闌珊,一群蠢貨,運氣總是不好,和他一樣,和很多事情一樣,無計可施。
「你說得沒錯。」沃蘭德咬牙切齒,一座永世理想國度的莊園竟如紙牌屋坍圮,在詩歌裡覆滅的虛構國度,命運再次賦予他殘酷的命題,他怎麼能不痛心呢?也許他在某個環節出差錯,也許家族的紀律與輝煌本身就是錯誤的,誰能不感到極大的憤怒和悲哀呢?他窮極追究莊園的病根,源自他那難以置信的天真,謊言包裹下所贏得的是一份扭曲的正義。
男人直接用倒霉的一夜所發生的事件來總結他歷經承受的命運。
「你想要得太多了,大驚小怪,比起一群聽話的卻隨時能窩裡反叛都不意外的僕人小弟,我寧願要一個獵人。」男人不屑地輕哼在果斷同時亦有不由分說的蠻橫。
「為什麼?」
「本應對獵物構成威脅的存在就反其道咬死他們,如此簡單而已。」
「你曾說過往後無人會理解我這個怪物,我會腹背受敵挫敗而死,你錯了,是我以這片大地祭獻,我在今夜捨棄人脈,往後我將只剩利益為伴,我再無家人和朋友,除了追求正義我再無所求。」
男人沉默。
只有男人一樣如實活著,關於男人的覺察,無從說起,對於男人的過去,亦無需交代,但沃蘭德對男人自我負責的生命實踐,真切地履行眼前,絕對不能失去男人,只有男人讓他打破等價交換規則。
男人的自憎重新回湧喉嚨,引起噁心,頭痛得令人清醒,沃蘭德微笑看著男人想起身卻無力的動作。
很快的,沃蘭德別過臉,男人順從沃蘭德的目光一同望向莊園裡所有的僕從整齊有序地站在地下室牆壁,就像平常在用餐時,僕人們靠牆整齊列隊,隨時待命,那樣的聽話,原來那是不能反抗的意思。
老總管臉色蒼白,無從莫辨,他全身癱軟跪下來,不敢直視那個從小照顧的天真無邪的孩子竟成長為一個冷酷無情的莊園領主,更貼近的,是茁壯到讓人恐懼想逃離的怪物。
沃蘭德將罪證灑落在地板上,虛假財物報表的數字都顯得發紅,彷彿火和鮮血的反照。
「從你們加入莊園大家庭的那一刻起,我就將你們視為家人,身為莊園領主的我已發誓會照顧你們的一生,我們彼此都要捍衛家族的名譽,現在已然破裂了,交出去的錢,我是絕對不會要回來的,非意願性流失的錢一律同此,只是這項罪過將以性命償還。」
沃蘭德絕不讓步,不再為背叛和分離而傷感困惑,理想的莊園已產生瑕疵,就需要修補,無論其他的僕從是否有參與背叛或知曉實情,都沒有一個個審問的必要性,一旦讓任何一個僕從出走長年窩居的土地,至高者家族的名譽必會掃地無存,自清門戶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古老的莊園的家法是絕對的,百年前家族史記過去有出現犯罪者,失敬者,背叛者等等,全是採取嚴厲的連坐法制裁杜絕,得以讓大家族成員互相監督堤防,即使現在很多家法的酷刑對應現代都已過時不通用,例如到祖父這一代修正僕從原本是奴隸的法條,改視為家人珍稀照料,寬容許多。
年紀比較大的僕從都是待了十年以上的熟面孔,默默照顧沃蘭德成長的人也不少,他們每個人都是深深地關愛曾經年幼喪父喪母的自己,即使往後他將無法品嚐習慣的熱紅茶。
此刻的僕從像囚犯,回到昔日的公審,將一個又一個的囚犯送上死刑台,沃蘭德將槍枝放在整潔的桌上,合理的家法處置,逼迫他們自殺,為了莊園的高潔,家族的正義,他或許用最切實的杜絕犯罪者的方法,彰顯出自己難以忘懷的罪惡,才能回歸正軌。
這黑夜讓人不再為所蒙受的恥辱而痛苦,所有的絕望會隨死亡蕩然無存,大淵的泉水破裂,屬他的青春的醜陋的污垢將被滌蕩一空。
窒息的絕望吞噬一切,僕從們瞠大眼望著站在沃蘭德背後象徵正義的替身使者──瑟雷斯夏爾,帶來的只有絕望,在地下室,無法掙脫牢籠的絕望,其存在突兀地猶如創造萬物主宰的天神擅自為人類行為定義結論而出的罪惡,創造洪水降下的神罰,也只有死亡能和解,沒有方舟。
每個人的雙手不停地震顫,一個又一個僕從高舉投降,失去平視,在沃蘭德面前舉槍自殺了。
悲慘地吶喊吼叫,哭泣,怨恨,失禁,屁滾尿流,蜿蜒成形,一個又一個倒下的屍體,鮮血與腦漿交融爆裂的惡臭味撲鼻而來,濃稠的鮮血飛濺到沃蘭德過於白膚的臉龐不改神色,身旁失去名字的男人沉默無聲地陪同目睹一場是非不分的大屠殺悲劇。
有人在死前一刻詛咒沃蘭德的瘋魔,魔女帶來的詛咒,貴族獨裁的恐怖,嗜血殘酷濫殺無辜,沃蘭德才是家族的背叛者。
也有僕從拿起槍,射殺過去曾經愛憎的同事。我愛你。我恨你。一起死。沃蘭德挑眉,果然有不少僕從暗地有私情往來。
槍口併發的火花,近得震耳欲聾,耳鳴,遠處的雞鳴,此起彼落,混融在悲壯的吶喊聲,宛如遙相響應的,沒完沒了的殺戮戰火,永無休止地繼續,耳膜刺痛,這種悲傷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沃蘭德被強迫投入一種舊日情懷,陷入洶湧激流中,現實與夢境沉浮其間,時而沉沒無窮的深水,時而如浮屍直搖浮起,意外地對這一連串的混沌音節產生安寧。他未完成的譜曲:暴風雨。在這一刻終於完成了,是獨一無二的完美傑作。
莊園聚集污醜之地的壞相,必要掩蓋真相,面對僕從不實的指控會使他臉上神情顯得怯情嗎?沃蘭德沉默,他的心聲同樣不會傳進任何人的耳膜裡面。
僕從顫抖地舉起槍枝,在對準太陽穴前,竟有人拿槍指向自己,對他群起而攻之。
在子彈射向他面前時,象徵正義的替身使者,瑟雷斯夏爾,替他反彈子彈,那個開槍企圖射殺他的僕從理所當然承受物理性攻擊的反作用力死去了。
瑟雷斯夏爾是一面鏡子。
暴風雨在須叟之間停止。
瑟雷斯夏爾反彈無數的槍彈,保護沃蘭德和男人直到實行家法結束,祂望向沃蘭德,那藉由他的幻夢創造出來,完美的,高潔的,聽從他,或許擁有自己的獨立意志,無堅不摧的盔甲包覆正義理念的機械使者,確認沃蘭德的安全無恙,在沒有接觸火源情況下,竟然在他的面前不受控制地由內向外自體燃燒,猶如太陽壯烈釋放能量,萬物主宰,萬物同悲,帶來生命和死亡,彷彿洞澈此身該歸往何處,在大千宇宙燃燒成灰燼,才是解脫。
男人的清醒,男人的夢囈,男人的呼吸,男人的笑聲,竟有一絲豁然,他的舉止都能讓沃蘭德墜入情網,正值青春期的少年總會無意義地瘋長情懷,卻對此堅信不疑。
行刑到最後,男人放聲大笑,儼然的,他在這一刻想起來自己是誰了,即使被監禁凌虐到一度精神錯亂,他都絕對不能忘記,他的命運只有不平等,傷害,羞辱,憤恨,絕望,根本不值得一提,在地下室昏暗的光源,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分不清是時日持續膨脹或持續萎癟。
至高者的肩負必是羽毛而非鉛錘,飄浮絕非墜落。
沃蘭德的痛苦,作繭自縛,終究是一段青春的過程,生命的蛻變,它是藉此羽化為蝶,吞噬吸收萬物的夢與死,變貌裂變屬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只有讓莊園裡所有的僕從的死亡,才能作為捍衛家族名譽的等價交換,他的身體彷彿獲得一股奇異的、前所未知的能量,某種力量即將覺醒,他卻持重、克制地淚流滿面。
身心長期飽受凌虐不適,短暫地清醒卻直視一場噩夢的男人或許還有話想說,睡意突然像恩寵似的襲擊,使他不禁闔上眼睛,帶著厭煩和疲倦,希望能是無夢的深度睡眠,不願回溯過去的輪迴。
沃蘭德傷感男人對他始終無情,如果不是作為陪伴他進行審判疲勞的代價,他勢必無法接受的,他再次察覺自己錯了,在情海慾火中,就連男人對他的冷漠無情都是無法拒絕的。
「柯布,請你注視我。」少年的單純呼喊,得不到回應。
他追求的正義,是一個沒有謊言的世界,一個謊言中的謊言。
「為什麼我的胸口好疼痛,為什麼瑟雷斯夏爾消失了,為什麼你連自己是誰都忘了?難道我又做錯了嗎?我不會再傷害你了,請求你告訴我原因,責備我,嘲諷我,為什麼……」
──因為只有你,不是我的家人,永遠不會背叛我。
在寧靜的地下室,無法抹滅的血跡和罪惡,沃蘭德是那樣的溫柔和絕望,在他的懷裡因體力透支不敵睡意的男人,沃蘭德俯身親吻親自在男人身上留下的傷痕得到寬恕慰藉,這是屬於少年的天亮前的戀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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