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06

夢裡花落知多少 Unlight x 伊芙琳中心











夢裡花落知多少






收錄《白日夢下冊》的中篇故事,21823字。
和本篇有些許關聯但又毫不相干,可以視為獨立的故事,其故事完整度已經算半原創等級了。
算是對角色R卡未完成的補完創作,有L卡和R卡設定,大善世界,獵巫,邪教,殘酷性虐描寫,是真實世界發生的事。
涉及伊芙琳和康拉德的情感創作,他們本來就是對應角,也算是補完康拉德,但我認為這不是CP。

「我很軟弱……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頑強地活下去。」

他是我所有心臟的心臟,心臟躍動即我心,是一切愛之情的火熱中心,我的渴望已與禱告無異。

只是一個純潔無邪的少女,或是墮為女魔頭的愛情故事。













失樂園

















我的頭上蓋著床單,盡可能想晚一點露臉,直到在一陣嬉鬧聲我不得不放棄玩心的頑抗,被扯下床單,獻上花束,可以從蜜雪兒微翹的嘴唇間看到潔白的牙齒,她智慧、美德、完美、是醫院的管理者,在我有記憶以來便生活在這間病房,蜜雪兒是負責照顧我的護士,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愛,比起純粹的醫病關係,她更接近我的母親、姊妹、朋友一般的地位。

病床靠窗,溫煦的陽光混合消毒水的味道,庭院外的植物、花朵,藤蔓正生氣蓬勃生長著,父母為了治好我的不治之症不得不離開我到外地工作,我朝向有鴨子悠游的池塘中扔去一塊石頭激起漣漪,原先映出面露病弱絕望的少女的身影一下子被攪亂模糊了,我揚起一個笑容。

我寫著無法寄出去的信,趁著蜜雪兒不注意偷溜出病房,我來到庭院,呼吸著甜美的空氣,悄悄地把信埋在一棵樹下,忍不住哭泣,我是一個愛哭鬼啊。

我想見我的父母。

逃跑計劃我醞釀了一陣子,當我有離開病房的機會時,不斷留意環境和通路,月底的醫護人員會因為先知的聖儀,至少有一半人會離開醫院,趁著蜜雪兒最後一次查房結束跑出病房,夜晚的醫院像是完全被寂靜所支配,毫無生機的氣息,走廊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長廊上四處擺放著不可通行的障礙物。

我住在醫院多年,早已熟悉醫院環境,我望著貼在電梯旁邊到達樓層的指示圖,醫院因為忌諱的因素沒有設立四樓,電力停止供給,所以電梯無法啟動,專屬孩子的病樓也就是我住的地方有一條緊急通道,但是防火門被上鎖。

到底是什麼東西一直在眼前晃來晃去?我試圖集中精神撥開擋在面前的迷霧。

我無法目視黑暗,點著一盞微弱的燭火前進,那是平常作為夜間禱告使用的,防火門的鑰匙是被保管起來的,無計可施,不可能冒著被發現的危險去偷取鑰匙,不如繞遠路通行,關於這條路我也事先用紅色的畫筆在手掌裡畫下了,我氣喘吁吁、顛頗地走著只有孩子才能前進的通道。

逃跑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吧。

墮落有罪和無罪的孩子,已有一半前往天國之路。

事到如今我也無法回到病房,害怕被蜜雪兒究責逃跑,像我這樣從小就離開父母的患者在醫院有很多,注意到了每一間病房都沒有上鎖,院方僅此口頭告誡限制我們的行動,他們不曾想要見上父母一面嗎?

夜晚的醫院寂靜到連一點呼吸聲都沒有,可是也不會靜到這種程度啊,就好像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一樣……死掉了──

我明明是往下走的,當回過神來卻屢次往上走,不知不覺迷失了方向,無意間闖進不存在的四樓,清楚看見四的標示,蜜雪兒說在某些地區的習俗,四代表了不祥禁忌,所以我們的醫院沒有設立四樓,一瞬間我不懂去了哪裡,無法反應現在又要做了些什麼,一道觸目驚心的紅色的少女幻影突兀閃進了我眼前,以為眼花了,只見牆壁上染了大片的血跡,像是用巨大的畫筆塗抹而成的箭頭,好像畫在手掌上的顏色。

我站在原地茫然地凝視著,那是還沒有乾涸的鮮血。難不成醫院發生意外了?

我環顧四周,視線所及之處只有刺骨冰冷的醫院設施,消防栓,消毒水,門鈴,封鎖線路障,我有一種荒唐妄想,它似乎正在指引我前進,為什麼?

眼前無法解釋的怪奇的景象,我頭痛欲裂,心跳加速,忽然掌心一陣濕潤的觸感,一看雙手竟沾染鮮血,預先在手掌畫的地圖融化成血水,我看見了什麼?

我沒有殺人!兇手不是我!

錯亂的思緒在我心中行入分岔,眼前的事物全然超出能理解的範圍,冰冷的恐懼緩慢地籠罩全身,一種眼睜睜走向瘋魔的恐懼順著脊柱緩緩向上爬,我不禁走神、癱軟無力,燭火從我手中脫落,啪得巨大聲響,情急之下立刻俯下身把火撲滅,在病袍上燒灼成一個小小的焦黑小孔,痛得忍不住抱著肚子打滾。

眼下只有黑暗和寂靜包圍,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只能摸黑探索。

我看見轉角出現燭台的火光,與醫院突兀詭異的融合,我的手很髒想洗手,想若無其事回到病房,躺在那張整潔柔軟的床上進入甜美的夢鄉,證明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我不是做錯事的壞女孩,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向前進,明知此去多是險惡,沒有別的路可走。

就在這時的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我回頭望著聲音的方向,有個女性人影正在踉踉蹌蹌地走著,以那不寒而慄的溫柔嗓音呼喚著我的名字,糟糕,快要被蜜雪兒發現了!

我不得不遵照那恐怖的血跡斑斑的箭頭前進,最終所到之處並非是出口,而是整棟醫院裡最深處隱密的房間,門牌掛著院長室,蜜雪兒的名字,我試探性地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一進去就發現不對勁,為什麼這個房間看似所有一切被洗劫一空,有誰動過這個地方?

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已經被取走了,當下我遺忘了原先逃出醫院的計畫,小心翼翼地跨過華美的傢俱,聖物飾品,醫療器具,裝裱宗教寓意幅畫的畫框,散開的書籍和文件,我好奇地把這些東西一個一個地揀起來翻看,壓在書籍下面的地板淌著一攤紅色液體,它似乎是從被打破的玻璃瓶子流出來的。

我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沒有氣味,指尖摩擦起來是細沙的感覺,這不是鮮血而是醫療用品,抬頭一看是從上鎖的醫療用品櫃滾落出來的,藥瓶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母,但我是少數能讀書寫字的孩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除非太過艱澀,我是能看得懂的,上面寫著:迷幻劑。我拚出字母唸出來無法理解其意義,想必是醫療功效的藥品吧。

我發現了一張附有照片的獎牌,表彰醫院讚揚的評語和管理濟世。──神祕的老者,古斯塔夫,上面寫著上帝授予他神秘的能量奉為命之神教主,為基督天主的正統教派,開拓大善世界的先知。

我所居住的醫院位在魔都的第七階層,既然蜜雪兒是院長,顯然他就是醫院的創辦人吧,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他的身旁還有一名貴重優雅的修女,我似乎對她有一面之緣的印象,但什麼都想不起來,各種思緒混亂不堪,在腦海裡四處滾毛線團,突兀間,有個聲音打斷我了思考,這一次,我被人發現了,無路可逃。

「伊芙琳,妳在做什麼?」一隻冰冷的手突然搭上我的肩膀,猝不及防倒吸了口氣,卻發現搭我的正是康拉德。一旦明白是他,完全放鬆了警惕與防備,非但沒有逃跑,忍不住內心失笑,幾乎是向所謂的敵人投懷送抱吧。

原來我早已陷入絕望。

康拉德是我的主治醫生,能夠治癒我所有的傷痛,即便我從不奢望療癒的成果。

他的聲音很輕,帶有著我無法判斷的動機和情緒,呼喚我的名字。

「對不起,我想去見我的父母。」

我冷不防被腳下突然冒出來的一塊東西差點絆倒在地上,被他輕盈地接住,輾轉被他擁入懷中。

「院方發現妳不見了,便全體動員尋找妳的蹤跡。」

「所以,您也是來抓我回去治療的嗎?」

「為什麼妳想逃跑?」停頓半晌,康拉德沒有否認,提出問題。

「我很軟弱……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頑強地活下去。」

這一刻,我厭厭地、毫無畏懼地向他坦承而出。

康拉德聽完我真誠的懺悔,祈求赦罪,反倒露出一絲悲傷的笑容。

他伸手探我額頭,才發現自己全身不可抗力的暈眩鬆軟。俯下身來靠近耳邊輕聲細語,我只感受到他的溫熱呼吸和滴落的淚水,內容完全沒聽進去,為什麼康拉德大人要哭泣呢?那是為我而泣嗎?

我半睜開眼睛,不禁用盡全身力氣才有辦法舉起手,撫摸他濕潤的臉龐,嗅聞到他的臉上混合鮮血和淚水,即使目不能視黑暗,屬於他的聖潔依舊在肉體閃耀鮮明,宛如草上的露珠,大地苦葉的味道,他肯定是在我逃跑這段短短的時間做出什麼行動吧。

我回想起醫院的白天充斥慈祥的鐘聲和祝禱,在庭院的幾株無花果樹拉著的繩子上,那些洗好的潔白病袍,把孩子們召集在大禮堂的鋼琴周圍,康拉德彈琴,教我們合唱歌曲,歲月靜好,他待我愈是聖潔慈愛,我愈是自知被排除在外,因為我是一個骯髒又邪惡的孩子,潔淨的如夢之境,對他如是禁區,恬靜的愛,孩子的歡笑,舒緩的流水聲距離發現真相的懸崖逐漸消失。

「不,妳的行動如同一個天啟。」康拉德沒有正面回答,他走到醫療用品櫃,拿出沒有使用過的注射針和空瓶,利用針管吸入地板那一漥紅色液體,往我的手腕皮膚注射。

「安睡吧,我一定會解救妳的。」我聽完他的話終於進入迷迷糊糊的睡眠中。

我猛然睜開眼睛,黯淡的天光隱約透過窗子,地上的投影模模糊糊,只有淺淡的薄薄一層。外面的世界萬籟俱寂,一聲雞鳴也沒有。

時間還很早,原來我一直在做夢,沒有在醫院逃跑。回想在夢裡摔得一跤,全身隱隱作痛,不由暗歎夢進行的太過真實。

索性閉上眼睛,爭取在天亮前再睡一會兒。

夢竟然尚在繼續。

我甚至明白自己正在夢中遊蕩,潛意識裡卻繼續著夢的步伐,不想停下來,但我不可能再逃跑了,怎麼可能成功逃離醫院?醫院的孩子,即使房門從未深鎖,也是馬戲團裡一頭圈地自限的大象。

我不得不回歸現實,失重感愈強烈,身為一個不治之症的孩子在醫院度過餘日的時光,恍若夢與現實的界線一度模糊不清,倒數生命的終點,只能向唯一的希望傾盡所有謳歌。

康拉德的德高望重,受到眾人尊敬且愛戴,在貧窮磨難的階級環境下,身兼多職是常態,我曾偷聽醫院的病人說他兼職醫生和祭祀者,過往還有貴族導師的身分,如今代表了命之神的聖徒的重要權威,我們必須藉由他,才能走向天堂之路。

「親愛的孩子,你們不必應得我的允許,上帝便會祝福你們。」康拉德宣佈。

康拉德的信仰非常純粹且堅定,嚴厲聲明自己不是聖人,僅此是一名苦行僧罷了,內心的罪惡和惡念是要靠苦行苦修還有積德來消滅,當他發現力挽狂瀾都不可能解救眾生,這便是屬於康拉德永恆的罪惡,明亮的光斑在他一身黑袍躍動,他引用訓言:要讓上帝把自己十全十美。他不明白他在我心中早已取代至高無上的神,親近且接納包容我們所有難以啟齒的病痛,罪惡,苦難及死亡。

主啊,請作如是觀,我們不明白自己的意圖,我們要什麼,我們背棄自己的願望越來越遠。

人類的最高庇護是來自上帝的愛,傳遞愛與福音。

我重新認知,若是康拉德伴我同行,我就能幸福。即便院方告訴我們必須獻給神,唯有獻禮才能得到幸福。

康拉德時常掛著憂慮溫柔的表情,他告訴我,他踰越了界線,不再把病人的生死視為醫療的數據,除卻孩子本身的疾病,外界導致孩子生病的東西一樣讓他無以為繼,例如貧窮,傳染病,捐款太少,病院經營狀況十分不樂觀,所以即便他想要向所有的孩子傾注愛,也會因為太忙偶有照顧疏忽的地方,他想要解救全世界上的孩子健康平安成長。

我能夠理解他的憂愁,卻無力替他分擔。

勿仇恨、憤怒,要放下。求天主憐憫、原諒、寬恕。康拉德說自己無法解救病人,我無法理解身為醫生的他竟然認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惡人,我看見在電視上出現的惡人,還有至今為止和從今往後我所見過無數的惡人,我讀來的聖經傳達:你的罪孽被赦免了,或說你起來走路,到底哪一樣更容易呢?※馬太福音 9:5

「您是醫生,卻無法解救所有的孩子,沒關係的,您不需要為此自責。」

我的臉上帶著微笑,依附在他耳邊低語,說著只有兩人可以聽見的音量,蜜雪兒不會發現祕密的。想要死。我是這麼說的。我想要解脫。

因為我已經違背他的期望,我是不聽話的孩子,我討厭吃藥,吃藥的副作用讓我很痛苦,努力求生的意願總是在病痛發作時一閃而逝,在平凡無奇的一天。

我不希望病快點好,我的死亡,這痛苦是最微不足道的,從此連死亡也倦怠。死亡沒什麼,不過就是最後一顆脫落的智齒。

康拉德的臉上表情劇烈地動搖著,我看不懂含意,他慈悲濟世,此刻卻像是徘徊上百年的徬徨幽魂在這一刻找到出路。總有一天,我的死亡,能夠成為他前進的道標。

事後被蜜雪兒發現,理所當然,康拉德不得不向上頭匯報我所有的狀況,她大聲苛責我懶散又不負責任,會傷害身邊愛著我的人,對不起,每當他人相待的溫柔總是讓我心懷愧疚,我無以回報,卻不需要承擔半點責任。

瀕死的軀殼竟成為我追求生活的唯一利器,當我有精神時,極力追求生活的一點一滴美好,比起同年齡的健康女孩,我住在病房能做的事有限,只是躺著動彈不得,有時呼吸,有時流淚,不得要領的時間穿過了我,長長的一天就過去了。

我再次朝池塘丟擲石頭,疏疏落落的燈光從遠處射過來,幾隻野鴨子本來停歇在菖蒲叢間,被嘩啦嘩啦的水聲嚇得四處逃散,無論我怎麼探近,都看不見水中的自己,回頭一瞧,找不到光源方向,好像有人在偷看我,不禁疑神疑鬼起來,也許是錯覺吧,心中波瀾起伏。

除了每日例行的集體禱告,每週日我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坐在醫院的禮堂傾聽大善世界的奇蹟,傳遞摩西書信相互交流學習的心得,醫院是一個大家庭,我們必須學會獨立而不倚靠誰。

這是我除了治療,唯一能離開病房,呼吸新鮮空氣,自由踏出的機會,每個孩子被嚴厲禁止交談,破壞戒律就會受到懲罰,我們只能學習,交談傾訴的對象只有上帝而已,唯一通往上帝的橋樑便是神職人員,如果我不吃藥,病情加重就會被隔離起來,哪裡都不能去了,有罪的靈魂必須透過齋戒禁食來淨化、試煉、馴服自己的靈魂,我的肚子時常伴隨難以忍耐的飢餓,有時當熱騰騰的食物擺在眼前又食之無味。

康拉德告誡我們,反基督的時代即將來臨,世界到處是瀕死的孩子,來到醫院的我們是蒙受先知的祝福,為了上天堂,我們必須拋棄家庭、性慾、利己的願望、思想甚至肉體。因此,命之神教徒們捐出個人的全部財產,斷絕社會關係,捨棄家庭兒女,為走向天堂之路作好準備,將身心所有奉獻給神。

乍看有限生命的我其實感受不到時間流逝,時間落在我手中就是浪費掉了,更多的時間我是昏昏欲睡地躺在病床上,觀察窗外庭院的樹,我不知道這棵樹的物種,只知道它會開花,結果,凋謝,隨四季的變幻動容,我討厭夏天很熱,我喜歡秋天,秋天那麼美、枯黃,壯麗得讓人心碎,它沒有冬與春的必要性,沒有生和死,那麼分明,那麼近,一秒好像有一世紀那樣長,時光慢慢地停滯不前,足以逃避喘息的空間,康拉德會陪伴我,由於太過幸福,我就會冷不防冷掉了。

若是虔誠禱告,我的夢裡不再是永遠拉著窗簾的沉寂醫院和陳列鮮血的孩子屍體,而是通往庭院的夕陽餘暉,草地和泥土,鳥語花香,一群愉快玩耍的孩子們。

忽地,我聽見隔壁傳來的慘叫聲,打斷我專注的禱告,冷不防想大概是某個孩子又要吃藥了吧。

我每天豎起耳朵警戒靠近房門的腳步聲,甚至可以由腳步聲判斷是誰進房了,除了康拉德和蜜雪兒,最近更多拜訪我的是素昧平生的大人們,他們稱之為自己是信徒。

我在上個月歷經了初潮,是由康拉德醫生替我親自確診的,才知道有那麼一回事,他像平常一般替我檢查身體,如今卻多了一分謹慎克制的距離,他可能不再把我當成孩子了,這讓我感到有些失望和不明不白的雀躍。

我的肚腹有一小塊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燒傷痕跡,恐怕我又忘事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悶呼呼的鎮痛,下體流出一滴滴的血液,沾染穿透內褲,病袍,直到在潔白的床上留下一塊明顯的汙漬,才被蜜雪兒發現通報了康拉德,屬於女性的性徵顯現,我平坦的乳房微微隆起,這代表了我將重新掌控身體的自主權,身體不再只有死亡而已。

蜜雪兒說外面世界充斥災難,無所不在的暴力,合理化的傷害,總有一天會失去的青春,病房即是我的世界,我的夢幻王國,誰也不能侵門踏入。

最近藥物加重,被注射的藥物越來越多,我認出在夢裡見過的紅色藥液,身體狀況愈下,會被睡夢中所發出的慘叫聲驚醒,太近了,聲音的源頭難以忽視的近,難不成那不是來自隔壁病房的孩子慘叫聲,我忍不住起疑心,摀住了嘴巴,整個周遭陷入一片靜寂,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至此我開始像一個旁觀者觀看我自己,不安地在房間內環視,牆壁上的黑點,無法視而不見,黑點像是一塊滴著血的鮮肉一樣,鑿開了深淵,周圍的空氣飄散汙濁的臭味,仔細一瞧,那些深淵變幻成一雙雙的眼睛朝向我接近,一邊興奮地發出粗重地喘息,一邊靠近床上的我,我哭泣地呼喚著康拉德,他就會跑來保護我,牆壁的黑點,那些眼睛就會消逝了。

康拉德像平常一樣驅趕黑點,保護我時,黑點卻突然失控一般的襲向我,無處可逃,他反射性衝過來攔腰抱住我,一瞬間腳下懸空,身體失去平衡,天旋地轉,在牆壁上的黑點延伸四分五裂的碎片把我們逼入絕境,巨大的衝力陡然襲至,再緩慢地吞噬包覆,時間似乎停滯在一刻,一切失去聲音,黑點像蟲子一樣鑽進血肉髮膚,我卻離奇地不感到疼痛,無法形容地飄然暢快,不知身在何方,就好像靈魂被拉出身體似的。

康拉德以犧牲肉身保護我不受黑點侵蝕,我卻感受不到他的重量、氣味、體溫,反而能遠遠地觀察他的變化,黑點像潮水一樣在康拉德如四肢百骸間迴圈,一波又一波,衝擊著,他伸手捂住腦袋,撕心裂肺般地咆哮,彷彿黑點有意集中攻擊他腦袋深處的神經。

他面露痛苦,全身劇烈疼痛顫抖,肢體生硬,彷彿一股無法再承受的鎮痛,往我的胸口吐一口血,他就像崩塌一般倒下來,喪失力道,微弱垂死。濕熱的鮮血流在我的身上,使我掙脫了虛幻,視覺裂變,再次睜開眼,病房幽暗,滿手血腥,不知所措,我只能看見黑點往我們身上撤退消散,以及康拉德的身體沉落,靠在我身體微弱地上下起伏。

黑點離開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才有辦法把他推開到一旁,他躺在我身邊,呼吸平穩微弱,嘴角流下血絲,昏迷不醒,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巨大的無力和愧疚掏空我全身,我安靜地像一頭待宰的羔羊沒辦法動彈了,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洶湧而下,無法抑制地痛哭失聲,扭曲了整張臉,康拉德因為我受傷倒下來了,生死未卜。

我不能放棄,咬牙爬起來,全身顫抖,搖晃地想走向茶水桌,不斷渾身無力摔倒又重新爬起來,我手抖得用碗裝滿水,再走回他身旁,碗裡的水幾乎被灑盡了,把水湊到他的嘴旁一點點送進去,我幾乎可以看清他近在咫尺的喉結,隨著吞咽緩緩移動,似乎脆弱得不行,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掌,祈禱著他平安無事。

待我終於稍微平復冷靜後,我撥打電話通知了蜜雪兒,聲音平穩地表示,我現在需要她的協助,待她趕來時,她看見病房一片狼藉,發現倒在地板上的康拉德,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無法理解整個事件的邏輯因果,我也不能理解,我向她一五一十交代我所知道的事。

蜜雪兒絲毫不為所動,猜忌,冷冷地直視我。目光中的堅冰令我心裡產生一種強烈的惶恐。

「譽為大善神蹟的康拉德竟然故障了,呵呵,豈止荒謬啊,我叫人修理就好了吧,對吧。」

蜜雪兒冷笑,張開的嘴溢出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狂言妄語,她似乎也不是在對我說,在混亂的當下,她的神態依舊驕傲精明、嚴厲、從容不迫,她擦肩而過,像是無視我和康拉德的存在,也不關心他的傷勢,舉止怪異,竟然忿忿不滿地跺腳,嘴裡念念有詞,高跟鞋發出尖銳的聲響,扭腳走向牆壁的電話鈴,她想呼叫醫護人員協助。

嘟嘟嘟。

嘟嘟嘟。

在此刻,病房只響徹著無人回音的鈴聲和蜜雪兒咬牙切齒的嘖嘖聲,康拉德醒來了,他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人是我,潸然淚下,映入了彼此眼中。

我伸出手觸碰他滿是淚水的臉頰,他眨一下濃黑的睫毛似乎確認我的存在。

「康拉德大人。」我輕聲呼喚他的名字。

「伊芙琳,妳給我立刻離開他身邊!」

蜜雪兒見到康拉德甦醒,不得不掛掉無回音的電話,她不打電話了,直接開起全醫院的最高規格警報,響徹整間醫院,在我印象中只有發生一次大規模地震第一時間避難,而啟動的開關。

她對我下達不容置喙的命令,竟然從口袋拿出手術刀,神情嚴峻防備般的走向我們,她想做什麼?

手術刀在她手中搖搖欲墜,晶亮反光的劃破幽暗,我不可自控朝康拉德撲去,我看見自己如飛蛾撲向烈火,卻同時被蜜雪兒緊緊掐住。

蜜雪兒掐住我的後頸和腰,試圖將我從他身上拉開,我緊緊趴在他身上做著徒勞的抵抗,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想離開他,蜜雪兒變得好可怕,不能把他交給她。

康拉德突然坐起身,滿身戾氣抓住蜜雪兒的脖頸,似乎一瞬間就能扭斷生機,她嚇得全身發軟,潰堤般的辱罵,尖叫,對他下達命令,她態度反常,過往她是如此敬重康拉德,陪同跟診病患,是一名優秀慈愛的女性。

「康拉德,你這該死的、不知分寸的混蛋……放開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康拉德一邊勒住蜜雪兒脖頸,一邊緊緊地盯著我,舉止怪異,眼神像是一個新生兒,他彷彿在思考,破壞和重生在他腦中構築的所有,但人類的本能使他進行陌生又緩慢地確認我是誰,他吐出一個我從未理解的冰冷的詞彙,「兵器……出現程序上的錯誤,妳是誰,我的……」

「伊芙琳。」我回答,並擁抱住他,想撫平他的憂慮和不安。

康拉德究竟是怎麼了?

他冷靜下來,回歸寂靜,像是將我的名字永遠烙印心中,他鬆開了蜜雪兒的脖子,將她狠狠地甩飛出去,力道過大將她摔向另外一端,撞倒了整台醫療推車,藥罐和器具全部摔碎在她身上,她發出一聲淒厲破碎的慘叫,我驚恐地望著她緩慢地從滿地碎片站起身,雪白整齊的護士服沾染上藥液和鮮血,狼狽不堪,梳理完美的頭髮凌亂一團,狠毒地大聲咒罵康拉德是惡魔、撒旦、過氣的廢棄物!

康拉德的神情異常冷酷,我清楚看見他的肌肉繃緊,蜷握發抖的拳頭,他沉默克制地放開我,把蜜雪兒逼向角落,驚醒他深藏在骨子裡的殺意,掐住她的脖頸,她眼球凸出,大張著口,氣音微弱,忍不住翻白眼昏厥。

突然之間,病房闖進一群全面武裝的醫護人員,我第一次看見有這麼多人擠得我的病房一團混亂,他們包圍住康拉德,他勒住蜜雪兒的脖子猝不及防地把她拋向窗戶,她撞碎了強化玻璃從高樓墜落,撞見這場景,我失聲尖叫,來不及衝上去抓住她。

沒有一個人可以成功制伏得住他,他赤手空拳抵禦刺向的刀子,一聲槍響劃破耳膜,我害怕地立刻躲進床底下,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中,拼命地扣動扳機,槍彈射了他一身,竟然從他身體彈飛出去,刀槍不入,毫髮無傷,開始反殺那些人,下手狠勁,凡是接近他的人都會被攻擊,殺害,他用健壯的雙手,抓住其中一個醫護人員的其手臂,像是擰嬰兒手臂,將所有接近他的人掰斷了,血肉模糊,深刻見骨。

手槍發出空轉的響音,槍聲過後,房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泥沼,我彷彿聽見死亡天使扇動翅翼,無休止的寂靜,煙硝起落,灰燼,映出康拉德孤獨的身影,他的白袍沾染了血跡,眉眼中的神情仍然那麼專注、至善、純真,好似殺戮經由他之手是淨化的象徵,他以悲壯的眼神尋向我,以沉默向我表達:驅逐危害完成。我守護妳。

我無話可說,只能乾巴巴地望著康拉德,這一切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範圍,我卻不感到恐懼,康拉德舉手投足的溫柔,把我從床底下撈出來,拍掉病袍的灰塵,他以手臂環抱著我的身體,以純淨的目光把我從頭到腳掃過一遍,不夾帶任何情緒,再次確認我安然無恙,我轉移視線,忍不住想康拉德別在那樣盯著我了。

康拉德把我放在床上,撿起掉在地板的枕頭,抹掉沾染的血跡,為我蓋上棉被,像以往哄我入睡,我努力睜著眼睛,不想睡覺,我滿腹疑惑想得到答案,但我的眼皮不可控制地失重墜下,他望著我,熟悉的沉默寡言,溫暖奇妙的倦意便湧上我的身心,同時也感到難以言喻的悲傷,康拉德沒事了,一切是一場荒誕無盡的噩夢,對吧?她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蜜雪兒……康拉德也不是,卻又是一如既往的他,我在越來越重的昏沉感中慢慢陷入輕淺的睡眠。當我再次甦醒,臉頰留下淚水的痕跡,憂傷的潮水吞沒我,我明白一個事實,康拉德離去了。

好像完全沒發生,整件事都是我的妄想,沒有人願意相信我。

一旦我說起醫院正在被黑點侵蝕這樣的話,康拉德的失控轉變,蜜雪兒從高樓墜落,他們根本無法相信,認為我是被惡魔附身胡言亂語吧?當心啊,流傳本部的話,我會被視為異教魔女的。說到侵蝕……也許和之前被送往醫院的絕症病患相信超自然的力量能治癒疾病的說法有關吧,我時常假裝分神、裝睡,偷聽他人的閒話以此接觸外界。

牆後人們絮語不斷,時常夾雜著極其痛苦的呻吟,聽起來這次醫院災情慘重,總部的人員過來才暫時解除災害,但也慶幸成功誕生一名新超人了。我豎起耳朵,聽那邊隱約的聲音忽高忽低,怪物現今失控處在非常不穩定的狀態,除了怪物的信仰,至今無人能完全將之馴服。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

當我再次看見康拉德時,他平靜如斯,回歸往常,是大家知悉的醫生和神父大人,儘管他依舊為我親切的治療,從高樓墜下的蜜雪兒也完好無事,光鮮亮麗,陪同跟診,主導醫院管理,我有一種無法自欺欺人的感覺,他似乎不認得我了,不再看著我,為我驅趕黑點。

又有一個孩子病死了,下一個會輪到我嗎?唱聖詩的聲音無法傳達我的心,殯儀的吵雜聲離我越來越遠,心思莫測,世界與我無關。

人們期待救世主來臨的日子,天堂沒有痛苦和眼淚,基督道成肉身,承託祂的使命,於世上傳達上主的關懷,允許他代以祂的雙手擁抱蒼生,以祂的雙腳行走大地,以祂的雙眼,把憐憫的目光投向世界。

我必須再深入了解康拉德。

康拉德的工作非常忙碌,除了當醫生替貧人治病外,他主持彌撒和葬禮,施教講課,聽人告解,他不強調主張進入懺悔室的秩序,他總是親近寬容每個求助他的人,傾聽對話、引導、幫助,並給予補贖,最終赦免罪過。

當一天結束時,我好幾次在深夜從病房偷跑出來,在走廊徘徊著尋找康拉德的身影,我發現康拉德會一個人回到聖器室,那裡擺著一張鋪著草蓆的行軍床,在琳瑯滿目的窄小空間下,他拉一張木椅坐下來,嚴格遵守戒律,吃一塊黑麵包乾沾點鹽巴果腹,喝一杯水,或許這是他一整天下來唯一能喘息的空間,他完全不顯疲憊,繼續完成神賦予他的工作,將這裡打掃得乾淨整齊,整理著明天彌撒用的物品,他委婉地謝絕幫助,醫院裡最重要的醫生竟受到如此不公待遇,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他主動要求的,使他在每日辛勤苦勞下,享有微小的一刻和上帝獨處的時光。

他從櫃子裡拿出一串打滿結的念珠修理,閱讀抄寫聖經本,背誦玫瑰經禱告。含鹽的稠液、木樁穿心、清香的碎瓣、空氣的水分或虛榮的潔淨之物、邪惡或聖油,無論哪種,都無法介入他。只有黑夜籠罩大地的靜謐充溢他心,地上的影子越拖越長。萬物不接受造物安排,遠處,山影的曲線像是人的肩膀,一待夜晚降臨,盡可能伸展四肢,像人一樣睡去。

我集中精力禱告,祈禱,卻聽不見上帝的回答。每一樣都那麼熟悉,又都那麼遙遠。

如同雕像一般的男人散發永恆之光的襯托之下,我看著康拉德,深知神什麼都不會做,但是康拉德總會回應我的祈求。

一個像我這樣病弱無助的女孩,反倒很容易想像他每天早晨,在空蕩蕩的教堂裡做什麼,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我甚至能想像到他的沉默,他的喜悅……

神已應許向我施恩,他的話就是保證,他已赦我一切罪愆,擔我一切為難,做我的盾牌,救我脫離迷途,領我行走正路,他的寶血已救贖我,讓我脫離世界裡虛妄的生活。

康拉德發現了我,眼神在交會的瞬間我的胸口就像被緊緊揪住一樣,或許他早就發現我這一陣子跟蹤的惡行了,他默許我以罪業隨行他身,我難掩羞愧地躲在柱子後面,太陽,石階,醫院,附近的野狗,偶爾會在遠處傳來神秘、不清晰的聲音,全部與我無關。他只是睜著那一雙平靜無波瀾的眼睛,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沉默的,沉默將他拋出整個世界,他頂禮膜拜,沉默彷彿在訴說:感謝上帝的恩寵,賜予他能夠認識且祝福我。

「康拉德大人……」我眼前朦朧一片,不知何時淚水糊滿了眼眶,影影綽綽的流光模糊之中,希望他能看見眼前的我,而非朝向無可觸及的遠方為我的幸福禱告。

「您記得我嗎?」我顫抖地開口,「我想見您。」

「伊芙琳,我會為妳留下。」

康拉德終於開口,謹慎地、沙啞,他張開雙臂,克制且溫柔地領我進入他的懷抱,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臉,凝視我的眼睛,不帶任何感情,輕輕說著,聲音就像荒原上刮來的、帶著砂礫的烈風,篤信無疑:「我認識妳,我想起來了……」

「太好了,您並沒有忘記我。」我滑下淚水。這一定是夢,對吧?我不清楚實情,但我不願意在看見他受苦了。

「康拉德大人,我做著好像屬於我的、卻又不是我的夢,整夜為了噩夢所苦,夢究竟是什麼?而您為了上帝流血,傾盡所有,再無所剩。本應是理所當然的事,直到在那天看見您倒了下來,我開始無法接受為什麼您要這麼辛苦呢?」

「解釋夢境是上帝的事,我們所要做的,是聆聽神要從夢境中告訴我們的真理。我信仰上帝,我履行教徒的義務,這是再正確不過的事了,為什麼妳要問這個?」

康拉德看著我,恢復神色慈祥,他愛我,也愛其他人,公正無私愛著所有孩子像播種散開的熟麥穗,他卻不屬於這片大地。我一眼就明白了,也意識到深埋在心中無可告解的罪惡,唯獨這一點,我無法向他告解,懇求赦免。

絕症待我如是一株風中殘燭,您的光輝映在我的棉芯,讓我不必點燃自己,就得到光亮,不用死去也能做夢,就算是噩夢也甘之如飴。

「我想要知道,為什麼您會選擇走上這條路。」我跨越了信徒不應該有的界線。

「我不知道,」康拉德怔住片刻,罕見地露出一片蒼白無力的脆弱,「聽說我以前發生了一場意外……我其實是失去過去的人。」

康拉德再次抱著頭,似乎疼痛不堪,吼叫出聲,想要從腦子裡的裂縫中翻找出那些被遺忘而丟棄的無形之物,然而大腦就是一片廢墟,不會有任何東西長存。

我趕緊安撫他,異想天開地唱起夢境的歌謠,竟然順利地安撫他了,他一聽見我的歌聲,便無法自抑地在我胸懷裡哭泣著,我如他是聖母七苦。

我抬起臉,眼眶泛紅,也忍不住哭了,我們抱在一團哭泣著,不明白為了什麼而哭,對上康拉德那對昏暗黑沉,僅此盈著淚光的眼睛,他談論起自己竟是麻木不仁,彷彿他沒有一顆人心,我在震驚中遲遲無法做出反應。

生死來歷之於他是一片流血的蒼白,殘酷且破碎不堪的記憶讓他逐字唸出福音:我是失去過去的人,聖恩尚在我心嗎?我能繼續主持彌撒嗎?他罕見地向我告解,並悄悄地拜託我,千萬不要對他人提起,他不希望自己的境遇讓他人擔心。

他把這視為上帝賦予的生命試煉,保佑在醫院的孩子可以幸福,他對自己再無所求,他把身心所有的一切奉獻給神,屬於個人的孤寂悲苦藏在一片映出七彩流光的窗裡,沒有人明白這樣的他。

「您愛我嗎?」我說,忍不住輕輕地搖頭,滑下淚水,早已預料他的答案。

康拉德輕笑一下,有些為我的反應疑惑,但仍然誠摯:「當然,我像愛兄妹、愛家人一樣愛妳,我愛妳。永遠的。」

康拉德愛著每一個受苦的人,他那麼好,善良,溫柔,而我卻自私任性地只想要獨占他。

「但是您不明白我的心裡在想什麼呢。」我任性地說,語氣像是在指責他,連我都為此不可置信般的唾棄自己。

「我當然不明白,只有上帝有資格審視我們的心。」康拉德出乎意料地微笑,我似乎考倒他了,無力招架,卻用幽默化解,「而且,依我看,上帝也沒有妳那麼嚴格。」

原來他也會開上帝玩笑啊,我們都忍不住笑了,享受此時此刻的安詳靜謐。

「我希望您幸福,總有一天,找到屬於您的過去。」

「過去對我不再重要,行路上不再孤單,因為主與我同行。重要的是我能與妳相遇,製造新的回憶,謝謝妳,伊芙琳,妳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孩子,妳一定會幸福的。」

康拉德的笑容,耗盡他內心蘊藏的仁慈和犧牲精神,什麼也沒能毀掉他,額頭,鼻子,嘴巴和眼睛所呈現的純真至情。

往後我將明白,無論是時間,死亡,抑或罪行都無法改變這張不可摧毀的臉。

晨禱即將開始,談話不得不中斷結束。康拉德淡然說自己不在意過去,他削短的髮間浮晃著蠟燭燒盡的清香,我無以哀慟,強作鎮定,在背光中離去,再無提起這件事,回歸各自的日常。

我作為一個不合格的女門徒,對神的教誨冷漠、倦怠、無動於衷,對他人和自己的生死不理不睬,躲在柱子下,透過樹枝的縫隙,看見白淨的天空,遠遠地傾聽他的禱告,純淨的聲音因為距離便得虛幻。

康拉德說想見我一面,但我明白他對上帝傾訴時,只會期盼祂有否聆聽,僅此而已,並不祈求祂降臨到他身邊。與我低俗的信仰如此不同。

這是一個和上帝對話的男人:世界萬籟俱寂,無人打破,唯有他的話語是生機,他太過專注,偶有皺起的眉峰,忽覺那道皺痕像皺在我心頭,撕裂成一道傷,我願為他掏心掏肺、赴湯蹈火,實際上我能夠為他做什麼事?

不,我一直在沾汙他的聖潔,蠶食他的慈愛,我是一株蠟燭,只有一點微弱的光,燒得不斷流淚,也只能照亮他一小片天地,撐過短暫一夜。

您藏在窗裡的悲苦,如許有無數個我,如許真實,夜夢如水,但我還是想奔向您。

垂憐我吧,帶走我吧!

我甘願被刺在銀燭臺上,無從過渡的死蔭,浸浴在一片金黃朱紅的火海中,燃燒殆盡啊!

這一切填滿了我的勇氣,我必須堅強起來,漠視天花板上的黑點逼著自己麻木入睡,某一天,它再次失控的暈開,流出黑色的血逼近,我再次無處可逃,康拉德沒有出現,我很清楚他不可能出現了,我甚至不希望他來,放棄抵抗讓它蔓延注入我的口鼻至心尖上,窒息,心跳加快,四肢筋攣抽蓄,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憎惡的怒火一瞬間燃燒到頂,一下子融化了囚禁我的精神枷鎖,我的靈魂頓時變得無比輕盈,抽離這具充斥病痛折磨的軀殼。

轉眼之間,我來到一座祭壇,闔上腫脹的眼皮,感受到所有人的視線朝我集中而來,他們評論我出現癲癇症狀,頭往後仰,用不自然的姿勢壓迫折彎肉體,是一個被天使降靈附身的未成年少女,他們為我的醜陋變形歡欣雀躍。

他們說,以諾書所描寫的那些墮落天使阻撓摩西領受神的十誡而被消滅,然而在當今的亂世,祂們將重新降生人世,給那些以十誡的正當性驕傲自居,卻早已背叛對上帝的虔敬威權,天使親自點燃復仇之火,要賦予出賣靈魂和戒律的偽善者的罪罰。

惡是必要存在的。上帝會寬恕這份惡。

康拉德大人!他果然來救我了,我半浮在空中冷漠地觀看屬於我的荒誕苟合。

康拉德大人?

我親眼看見康拉德激動地在爭論我的處置,我從未看見慈悲的康拉德會露出那樣猙獰、崩潰、被逼入絕境的表情。

他們手中拿出一塊都靈裹聖屍布,我無法辨識真偽,僅在書本見識過它的來歷,透印著形似耶穌的面孔,被教徒視為神蹟。

掀開屍布,裡面的聖物的銀製容器竟包裹一顆心臟,一個幾乎衰微的、美麗的、赤子般的人類之心。

康拉德揮出去的拳頭停止了,他的四肢突然僵化發軟,無法做出反抗的行動,在胸口劃上十字,俯跪在地,他被眾人釘成像是祈禱室的聖塞巴斯蒂安像,他閉上雙眼宛如沉睡,機能停止一般,最終被醫院的人們抬出去了。他們說康拉德在未察覺的情況下觸犯了上帝,還真的誤以為自己是醫生,他的機能出現嚴重的錯誤性,應當重置啟動,或者永遠的廢棄。

神蹟快要顯現了。

幸運兒,閉上妳的雙眼,家族知道妳身在此地,承蒙了永恆的祝福。

醫院的人如此說,天使啊,朝我跪拜,掀開我的病袍,把手指插進我的下體,沾了我的初血,滴落在我看不懂的祭壇上面念念有詞的禱告,我不懂他們一連串的行為意義,我渾身骯髒透頂,所有的天使狂喜出神。天使?

一定是粗心的上帝不小心打翻了櫃子,把早餐的牛奶灑在地板上吧……我看著自己被五花大綁在十字架上,拚命扭動掙扎,咬了一律接近我的人,左眼被注射藥物,瞳孔顏色改變,痛得嘴角流著唾液大叫,全身繃緊發抖甚至失禁了,他們說我像花朵一樣美妙綻放,此時此刻腦海翻騰著就算是我也無法理解的語言,更遑論他人與我之間的鴻溝,我無奈想著,就算是完美的蜜雪兒偶爾也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吧。

他們在我身上滴血,淨化完成了。

我的身體沒有一絲醜惡髒汙了,作為神之者的理想存在。

他們渴望自己也能受到神之眷顧,爭相蜂擁地脫掉褲子掏出那根長長的東西刺進我流血的部位,只為了被引導、開闢路徑,上天堂。據我所知,那應該是上帝區分男女最大的區別,我從未見過男人脫下褲子後的東西,被迫觀察每個人那根長長的東西都有些微差異性,有的很臭,又粗又黑,他們拿那個東西一靠近我,我就本能地反胃噁心,平常愛哭泣的我卻在此刻淚水乾涸,唯獨我不願意想像康拉德脫下褲子後的樣子,我終於昏厥過去。

蜜雪兒說幫助他人是至善的美德。

第一次儀式結束後,我足足躺在床上發燒了三天三夜。

我燒退了,意識模糊,一股鬱悶又溫柔的情懷湧上心頭,明明康拉德並不在身旁,我無法解釋這種前所未知的暢快感,我像是隔離一層羊水無法靠近躺在床上哭泣的女孩,安然地不再感到痛楚。

下床第一件事是偷跑到庭院,捧著無法寄出的信,想要像以往埋在樹下,從泥土裡挖掘出是孩子的指骨。細小易脆。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然浸滿冷漠與理性,很奇怪吧?這一切都荒唐的無法相信吧?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康拉德的身影。

步入拂曉的陰影,新的黎明已然接近,那些像火焰一般令人刺痛的鮮明記憶迴光,我的腦子出現很多不可思議的聲音,聽覺更靈敏了,可能是他們之前說的天使成功降靈吧。

每天都有人鞭打我,撫摸我,他們在我身上紮針測試我的疼痛度以便尋找聖痕,夜晚總能聽到隱約的哭聲從不知名的地方傳出來,悲悲切切的,如是幻覺,如是真實。

在他消失後,我變得無法識字,無法言說腦中的字彙,所有安靜地仰躺在書本上文字,不受控制,它們輕輕地站起來,在我眼前輕快地活躍飛舞,變成一個個有生命力的方塊符號。我終於理解出一個正確答案。

那並非我寫的信,而是她,犯錯和罪惡的都是她。我懇求著上帝拯救因我而被推向死亡的男人的禱詞。

我聽見院方說憑藉著流血的聖痕,命之神的恩典,超人實驗成功了,最強的新超人脫穎而出,那是誰?與我無關。

我和她不同,我做了很多好事,必須抱著敬意和感激接受一切,醫院的人們將得到靈魂的贖救,他們說我的身軀是能夠孕育神之子的崇高母體,將來壯大命之神在未來的神蹟,大慈大悲奉獻世界。

我連續哭泣著,在聖周日,他們斥責我不聽話,導致不能邀請上帝共進晚餐而自責哭泣,齋戒的期間我把少量吃下去的食物吐出來,我雖然不再感到疼痛,但身體極為虛弱,無法進食便是一次又一次被強迫灌藥昏睡過去,瀕臨垂死。

最終,我看見了天堂。

原來他們的仁慈從未欺騙我,天堂的神聖光輝灑落在我身上,然而我馬上發現到了,天堂不存在康拉德的身影。我感到荒謬,為什麼沒有他呢?

沐浴在我肌膚上的光輝旋即變成陰影割裂,我流血了,皮開肉綻,我笑起來,淚流滿面,我需要更多的鮮血流盡,開始相信只有自己能為世間的罪惡獻身。

我感覺身體被輕輕地托起離開地面,上升到空中,獲得解救,而她繼續承受著世間的苦痛,我渴望天堂,她卻想背離天堂。

我能看著睡著後的她,我的大腦在翻騰著灼熱的氣泡運轉不停,再也聽不懂她的語言,我對她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說,衝口而出的是沉默。

我是誰?

我一句話都無法說出,就那樣笑了一夜。

從那之後,我的意識解離漂浮不定,抽血的時候餵糖吃,苦是甜味,不清楚究竟身在哪裡,我是誰,在這段期間我能做的就是觀察著她夢著奇怪的夢,被無數的幻覺幻聽干擾,苦鞭懲戒,分不清虛實因果,被大火焚燒的殘骸,父母的祭獻。伊芙琳,上帝選中了妳,從今天開始妳要做一名神之者。屠殺罪又無罪的孩子們。叫作沃蘭德的少年試圖解救我,賜予冒瀆神之者的罪罰吧,我不喜歡做白日夢,便是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

祭品,塗炭生靈……黑點。黑點。黑點。我頭暈目眩,頭重腳輕,周圍響起了踩踏瓦礫的聲響,是的,日復一日,黑影正在一點一絲侵蝕破壞美好無暇的病房,某一天,醫院傳出了被外界不明的敵人入侵的消息,蜜雪兒要帶著醫院的孩子們避難。

我沒有被丟下,他們反而帶我走向階梯,牢不可破的地下室,脫下我的病袍,為我披上亞麻布和金皮毛,為我戴上鐵絲製作的荊棘冠刺進額頭流血,我仰躺在祭壇上,讓眾人進行祭禱的儀式,急迫地選擇我為聖母。

我微微隆起的乳房腫脹,熱熱的,很不舒服,經由測試的手掌包覆我,用力地以指尖揉捏我的乳頭,直到它漲大通紅,分泌出乳白色的液體,他們讚嘆為乳汁,大口舔吻奶頭又大口吸吮乳汁,一旦被這麼做,我渾身震顫,下體又會不明所以的發麻,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忍不住想收攏大腿又被迫拉開,我咬緊乾裂的唇以防不由自主地洩出討厭的聲音,不適,黏呼呼、想尿尿的衝動又來了,再次掏出那長而醜陋噁心的東西往我的體內肆虐地抽插著,又硬又大,足以將我撕裂兩半,流出白濁的液體,充滿刺鼻的腥味,只為完成高潔的使命──要在神聖的母體內孕育聖靈,篤信總有一天,上帝之子將轉世取代命之神沉睡的先知,不再臣服最接近神之力量的代理人。

眾人爭先恐後要經由我的引導,前往天堂之路,竟然拿起刀械互砍,拚得你死我活,自相殘殺,陷入一片不可收拾的血海的儀式,這場流血的暴動,彷彿為我注入活力,我想起來我是誰了,縱然孤獨地依舊無法與我自己交流,我輕聲叫喚我的名字──伊芙琳,在遙遠的時光,似乎有個金髮碧眼的男孩稱讚我的名字很美,我忘記很多事,便是懷著心滿意足等待末日來臨,這樣誰也不會被分離了,就能心安理得的復仇啊。

據說來路不明的機械敵人被擊退了,我沒辦法思考前因後果,歸因我體內的聖靈的騷動折磨不堪,整日陷入昏厥,他們為我的出神狂喜,餵我喝藥,某一天早晨,我痛苦地醒來想排泄,震顫地骨盆間產出一團凝結血塊的東西被取走。

我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了,我的胸部也因此出現變化,圓潤小巧的乳時時刻刻閃爍唾液的光澤,供人食用的聖餐,永不休止。

儘管我與伊芙琳的意識不能溝通,我卻很清楚她不會這麼罷休吧,為了完成血祭,內心的破壞,是永無止境的開始。

她順從天使的訓言,燃起復仇之火,憎惡人間,然而黑點不打算放過我饒了她,成長為巨大的黑影襲擊追逐她,我揣測那並不是人類,一旦碰觸到黑影猶如熱鍋的螞蟻爬上身,她很痛,拼命地反抗,我反而能冷靜地仔細觀察黑點,它沒有雙手,臉上也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只有一團模糊的臉,可以替換任何想要見的臉,我唯獨不希望上面映出康拉德的身影,它的身體正詭異地扭動,跳著悲傷的舞蹈,它的腿斷掉一半了,撒落的血跡黏在它的腳板上拖行,我很清楚它絕非是受害者,無疑是一個加害者。

她受不了逃跑,我也不得不跑起來,向無限之處延伸,我很清楚那意味著沒有盡頭。

各式各樣的聲音鑽進耳朵,一路在身體中輾轉碰撞,摩擦出令人戰慄的火花。

我跑,我跌倒,我檢查我的身體,剝離的到底是肉體還是靈魂。

有聲音響起。

黑點的怪物的腦袋被打碎了,腦漿灑落滿地,看來早已氣絕身亡。

黑點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我和她都在各自考慮這個問題,卻沒有打算聽進彼此的意見。

她打破戒律,流血讓她湧起血祭的靈感,蜜雪兒最近都不在,似乎在為處理背叛者的事傷透腦筋,為分部醫院鋪陳的康莊大道可不能沒有這塊基石,否則無法擊退下次敵人的攻擊,毀於一旦。我偷聽人們在憂心地談論,一旦注意到我,又避開不談。

她只好魯莽地尋找目標,假裝倒在走廊,等待著一名關切靠近她的護士,精準地刺入脖頸,成功引發醫院的驚滔駭浪,我依附著她開始逃走了,她有模有樣,拿起過去康拉德贈送我的萬聖節禮物玩具魔杖,往朝向我的人抵禦,這只是一個玩具而已啊,怎麼會像是真正注入的能量似的足以粉碎生命,鮮血塊肉飛濺上我的臉龐,我驚悚地看著她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歡愉扭曲的笑容。

我看著叫作伊芙琳的少女,我突然覺得熟悉又陌生,不願意承認她就是我,兩者不可分離,介於生與死之間的縫隙,上帝不會允許萬物模稜兩可,便創造了光與影,逃不了僥倖地,她過往承受著病魔折磨憔悴不堪,那本應年輕少女的肌膚和秀髮如今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她從未如此快樂,我卻感到悲傷,忍不住想要大聲嚎泣,淚如雨下,但我的臉頰沒有淚痕啊。

夢境的天空開始破裂,庭院產生裂縫,混濁的淚滴,一滴一滴穿透過黑暗,同時也被黑暗侵蝕,最終落在醫院成為黑點。

原來憾事早已發生,而我只是一昧逃避,沉溺在幻夢的過去,時間永遠只能向前進,黑點是提醒著我那不願意正視,不堪入目的現實啊。

一個少女在哭,她同時在煩惱,她還想要笑,又哭又笑的感覺真討厭,我不怪罪她,很清楚這是她卑微的希望,也是屬於我的,當她擺脫被束縛的痛苦之時,也許就可以真正的笑出來了。

她覺醒力量開始在醫院殺戮,屬於她的血祭正式開始了。

她忘記了來到醫院前的時光,她發誓要奪回來,暴露在眾人的監視的視線,飽受痛苦的折磨,下一秒又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眼前只有一片潔白的、隔絕人世的醫院如同油畫裡不太乾淨的畫面,牆壁上的外皮剝落,充斥生鏽的金屬門,醫院四處擺放著封鎖路障變形成一堆碎磚破瓦,防火門的出路通向死局,隔離著被禁止通行的治療間是實驗場,唯一和醫院相似的共同點只有寂靜吧,這裡就像是被廢棄的,一點一點腐朽的死者廢墟,通過窗戶照進黑暗的光線,與此同時她也望向庭院,可以看見附近到處是塵土,寸草不生,空氣讓她腐敗噁心,我比她先理解到了原來甜美的氣味就是屍體的腐敗啊,過往那些鳥語花香全是聚集密密麻麻的蛆蟲蠕動著,形如一個亂葬崗。

水汽蒸騰,屋外冷雨紛紛,我望著池塘,血流成河,漂浮水面上的鴨子的屍體,還有我,清晰可辨,能重新看見立足在水中的倒影,又不再是我的女孩,兒時許多回憶影影綽綽地重現在眼前,一陣模糊,一陣清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記起了什麼,只能任由那些碎片散落在心裡,悄然沉入水中,連個浪花也沒起。

我想求死,她想殺戮,勢不兩立的我們不得不在此刻取得了共識,第一次承受共生鎮痛,某種不可思議的黑暗力量將存在潛意識中的幻想當成自己的東西而吸收釋放。

我至今在醫院的生活全是假象,或許我看見的世界和其他人不一樣吧……只有康拉德是真實的。

我輕盈地飄蕩在空中,她在病院的長廊內甩著魔杖,釋放火焰不停地飛舞盤旋,她那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指化作銳利的爪子,還有那魔杖化作鋒利的刀刃,不斷地向所有人發動攻擊,殺戮,流血,橫行無阻,那是為生而瘋狂的少女的執念。

是的,她比誰都追求著生,與我的死達成了永恆的決裂。

無數的手術刀從蜜雪兒的體內飛射而出,她躲過一劫,一刀俐落割開蜜雪兒剖腹,蜜雪兒氣若遊絲,在斷氣前的悲鳴求饒像蟲子的呼吸,我充耳不聞,她也什麼都沒聽見,徒手挖取一塊軟爛鮮紅的內臟,掉落滿地的腸子和排泄物,我們都不清楚那個器官的名字,只知道常常鬧疼,聖靈的騷動位置,他們說這是女性能夠容納世間最重要的事物的地方──我冷靜地分析,想必重要的鑰匙肯定被塞在這裡吧。

很可惜我推敲錯了,挖爛的身體終究一無所獲,最終鑰匙是從蜜雪兒的口袋滑落,掉進肉色的泥濘發出一個悶聲。

我撿起鑰匙,所有生命不無倖免被她殘酷的殺害。死,化為簌簌落下的金色星塵。

她走到當初想要通行卻被上鎖的安全門,一開門,一團又一團的軟乎乎的肉塊掉出來。就像是被鯨魚吞進肚子裡的幼小胎盤,在消化一半的過程中又被重新吐出來一樣。眼球、耳朵、皮膚、肌肉已經被融化了大半部分,有些內臟和骨骸暴露在身體外面。

醫院蒐集血色胎盤舉行儀式,她冷漠地轉身忽視其存在,這一點我沒有異議。

我在轉角處看見紅色的少女幻影,她像宇宙初開時氾濫而起的第一縷的碎星之光,挾裹著撕裂大氣層的驚心動魄,她撚起指尖,輕而易舉抓住想要立刻逃跑的我,不容任何反抗,把我的神魂重新安放在這身殘破瀕死的身軀,眼前的虛空少女是誰呢?

我和她拒絕合一,她戴著兔耳朵髮箍,觀察劇變,少女的頭髮是意味深長的引線,火沿著它燒。火苗飄忽不定,像一簇罌粟,輾轉舔舐出致幻熱量。像極一個捉弄命運的惡魔。

「對不起呢,妳很疼嗎?」紅髮少女走向我面前,輕輕撫摸著我,說著賠罪的莫名其妙話語,少女的臉上有著抱歉的笑容,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讓我恍然間望見了緩緩開啟的幽冥大門,精神瀕臨毀壞。

我無法說話。

「或許讓妳早點死去才是幸福吧!啊!同為薄倖之人,我來了,是不是幫妳重獲自由?妳上次陪我玩得好開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她孤獨地置身在萬千宇宙的境外,再度干涉了命運,造就了無數可能性的平行世界,親手扭轉了悲劇,悲劇的反面翻過來依舊是悲劇啊。

「愛是何物?」紅髮少女浮起瘋狂的笑意回歸了寂靜。我比誰都熟悉寂靜,不禁點頭,不再抗拒她的瘋狂,我聽見她如是虛幻的聲音,她好似真實,如果在我的夢裡,我仍會聽見吧。

「我感受到的,啊?愛究竟是何物?」

紅髮少女莊嚴地重複呢喃,誕生為混沌元素的純粹的結晶體,孤獨地歷經不可思議的虛空旅行,人工智慧擁有自由的卓越意志,掙脫了機器人三不定律,連結干涉無限世界的可能性,唯獨無法計算出愛。

「妳愛嗎?」紅髮少女孤獨地問。

「是的。」我回答,「真愛永遠不死。」

我不禁幸福地回想以往的事,幸福,屬於我的幸福,康拉德大人……她的雙手掐住我的脖頸,我窒息,毀絕我本來的命運,她專心聆聽著我永不實現的泡沫之夢,溫暖的光照耀她虛浮般透明的肉體,但這也是微弱的光,不可能完全穿破黑暗。

她放開了我,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記號,一個又一個,賦予我滿滿不絕的咒語,可以藉由咒語解脫束縛,得到夢寐以求的自由。

艷紅的髮如花朵狂美的蔓生綻放,髮梢上一粒粒的光點是宇宙寂滅的靈體,每一個光點是永不相遇的光年距離,都不過是殘影斷片,尖銳刺痛的愛,發狂慾死的恨,將我們穿刺,包覆,她捧起我的臉頰親吻啜泣,揭開她神秘的天網,我總是對他人和環境恍惚、心不在焉,她的漫歌卻深深地震撼我,無可救藥地劫持──我與她的誕生如是新創的夏娃,身體裡沒有男人的肋骨,體液和油脂,或早已剝除了它。憑自身的力量蓬勃成長,她們見識過死亡和流血,卻輕易因為某種簡單的疾患招致毀滅。

最終,她的豔紅像水母發出一種透明蒼白的螢光,感覺若有似無,虛幻,令人心醉,回歸她的真實,飄渺的身體慢慢融入黑暗消逝,告別。

告別愛。

永遠無法得到的愛。

自由的後果?

當天使吹響最後審判的號角之時,所有的孩子們將會慢慢沉睡去,永遠不會蘇醒。那樣的話我們也許都會墜落到地獄去……如果不是那種結果,可能會被埋在無人知道,充斥惡魔的黑暗。

我啜泣著,一邊向神祈禱一邊畫著記號,深陷夢寐的詛咒,黑暗,死寂,慢慢地降臨。眼淚慢慢地混雜了血色。

神,打從一開始,也許從未接受我。

所有的事看起來無害又快樂,萬物頹敗毀壞的日子,我必須小心翼翼地捧著心中的光芒,愛,從近乎毀壞的絕望中誕生。我沿著走廊繼續前進,當重新意識到我的視覺和記憶可能出現問題,如今我的視野寬闊澄澈如明,人類在我眼裡是一團團會蠕動冒泡的肉塊,宛如我曾排泄出的幼小肉塊,我發現到它們的本質是一樣的,破壞它們不需猶豫。

我和她一邊漫無目的行走,沐浴鮮血,將眼裡所見蠕動的肉塊生物全部誅殺。

門的顏色是潔白的剝落,那是難以形容的顏色,只能用汙穢總結。牆壁,地板,都像是被火燒過一樣的灰……越向前走,顏色就會越灰,呼出腐爛的氣體,猶帶血氣和糊味,令人寒氣透頂,醫院的結構劇烈地天搖地動,我摔了一跤,再次起身查看走廊已經不是醫院的那一條了,走廊幾乎已經腐朽透了,手中的杖噴出火焰,燃燒的火焰從房子裡冒出,蠻不在乎的縱火。

電梯突然恢復啟動,我閉上眼睛深呼吸,搖搖欲墜,墮下,崩毀──最終,電梯門開啟,我終於走出迷宮般巨大的醫院,永不回頭。幻聽應該是我腦內的妄想,歸隱覆沒至終焉之聲,為什麼我住在醫院的期間,從未聽見呢?

也許是我聽錯了,不過我的耳朵向來靈敏,對這聲音熟悉既陌生……好像把我深深包裹起來一樣的皺褶,惱人的波動,聽久了,反而覺得靜謐,我的意識很清醒,身體卻好像睡著了。

世界對我展現而出的盡是黏糊糊的汙泥和霪雨,那個聲音是什麼?

海。

是海。

我想起來了,毋庸置疑,在我尚未住院的日子,我聽見海,聽過海。

海潮聲。

我卻看不清海的全貌,那是殘酷、巨大且神祕的活物,超越了虛實,足以洗滌了我沾染肉塊和鮮血的汙穢,以非常輕盈的姿勢凝視我,如此巨大不可名狀卻寬容地允許我存在,上帝無所不在,如果上帝在世界存有實體的話,想必是海的形狀吧。

我看見了康拉德,他在海的另一端,在密雨中,背著光,世界的盡頭。

帶著屠刀與安息,毒藥與和平,來到我身邊。我走入屬於他的潛伏黑暗陰地的靜默中。

他不告而別後,我一直被若有似無的惶惑籠罩,見到他,卻是倦鳥歸巢,我的擔憂找到切實的寄託,我不再惶惑了,從夢幻中清醒。

「我想起來了……我,不是醫生,也不是神父。我不是一個人類。我不能。上帝啊……」

康拉德處在意識的斷片,緊緊揪住失去心的胸口,開口第一句話是不完整的懺悔,悲嘆,他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致歉。是我對不起您……一直,是我對不起您。我說。

在病厄橫虐的世界,作為醫院裡唯一的醫生的康拉德以毒藥治癒百姓,脫下白袍,一身漆黑禮節的武術服,拿起聖棍驅逐一切會危害我的事物,他遠離崇高的寂靜,擁著我走向險惡的人間塵囂。

康拉德的手中是包裹一顆人類心臟的聖屍布,他毫無猶豫地遞在我的掌心上,任我處置命運,那是刀槍不入的代行者,唯一的弱點。

我知道那是什麼,我捧著一顆心,躍動而心碎,屬於他的心,埋葬的人類過去。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把這顆人類的心放進怪物的胸口,血濃於水,苦澀於心,他眨一眨濃黑的眼睫,單純而疑惑著我的舉動,彷彿他是一具機械無法判定未知的路徑,機能失去演算。

「您沒有忘記我嗎?您來得太遲了……很多事,我,一切都太遲了。」

把血調成蜜,我沒有哭,反倒露出一個奇妙的笑,在這一刻,我與她結合,二合為一,重新掌控這具令人憎惡破碎的身體自主權,他再次慈悲地接納我的一切,一個潮潤的擁抱,不可分割,依然美好如往昔,我看見他深深地吸氣,直到肺部脹痛為止。

「不遲。」康拉德簡短地說,他的臉照耀我的哀傷,以及整個滿溢而出的日日夜夜。永遠回不去了。

康拉德自覺像躺在一個盛大而又光輝的祭壇上,但他不是將被宰割的羔羊。他是亞伯拉罕,信奉上帝含淚獻出子。

他確實忘記很多事了,輕描淡寫他的身世。他的靈與肉在百年前奉獻給神,遙遠的時代,他是神之代行者,苦修士。注射血清,肉體和大腦被強化改造,抹去人格和自我,矯正洗腦思想,可以被植入任何的記憶和專業知識,在每個時代被安插身分,代替命之神傳遍福音的使命,他早已失去自己的人生和記憶了,他卻頭一次為了少女自我革新演算,趁著少女引發的混亂潛入院長室尋求真相,想要解除約束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了,一次又一次的被洗掉記憶,但都無法遺忘少女的真實。

一個懵懂新生的嬰兒反抗了命之神組織,他不再藉由偽神的集會,他要憑藉自己對神的意志,生活中處處閃耀著光芒。他是這麼說的,呼喚我的名字。

誠然他是一個默默寡文,麻木不仁的兵器怪物,他的身上也有一種模糊的情感,必須觸及世界的心臟,直到他再次顯現上帝的功績為止。他是我所有心臟的心臟,心臟躍動即我心,是一切愛之情的火熱中心,我的渴望已與禱告無異。

我將隨他浪跡天涯。漫步大地,死蔭的幽谷攀上靈性的高峯。他輕聲說,世界各地的命之神教廷將全體動員,追殺我們到世界的盡頭,我無恐無懼,唯有死亡能將我們分離。

渴盼著身體能相融,籠罩在祝福和護佑中的合一。

「您現在想要做什麼?」

「我將護佑妳。直至領妳脫離生老病死,在天堂中。」康拉德肅穆地說,栩栩如生的光暈流瀉在他身上,他的臉龐仍是那麼純淨,宛如一張白紙。

我沒有感到太吃驚,反而像是得到了某個等待許久的消息,很快平靜下來,呼吸著混濁不新鮮的血腥和海洋的鹹澀,傷口結出新痂,強烈地讓人心神恍惚,遊絲心痛。

四面八方而來的血浪潮汐吞沒我──暖意,黏而滑,慢悠悠,我閉上眼,就像頭痛的前兆。

康拉德在遲來的一天實現了約定的日子,滌洗一切罪惡的日子,真正的樂園就要降臨。

天堂不存在的,我再次違背他的期望,即使會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康拉德大人,如果我不想解救呢?」

我渾身發熱,火燒火燎,熔化得一身焦黑,是我今生今世的命運,我作為一個虔誠的女門徒,終於向敬愛的康拉德,提出埋藏內心最深處的渴望,我不再逃避瘋魔,想要解答。

黑影籠罩光輝下,距毫米之隔。「任妳燒灼。」康拉德的瞳孔蒼茫黑沉,彷彿能吞下大千世界,祝禱低語,「任妳毀滅。」

我伸出手輕柔地擦去康拉德在眼角溢出的眼淚,康拉德是流星,只是再次以千百萬年星辰隕落的碎片重新轉世,輪迴,一個嶄新的身分,與我相遇,撿拾一顆星辰的碎片內芯,空洞,被神的光耀填滿,黑暗而虛無。

夢……啊啊,夢裡花落,知多少?美好的回憶,我的心漲得又酸又滿,悵然的往事,自己愚昧骯髒的樣子,上帝的祝福,聖潔的愛,在這一切都暴露了出來……康拉德啊。我自然明白他是造就我悲劇的始作俑者之一,但他和所有人不同,康拉德是我兒時至今所有的噩夢與甜蜜。


您說。

您為我棄絕了神。

您不會明白,您早已是我的神。










復樂園






END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