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5

洪水來臨之前一望無際的十四行詩 05 FGO x 迦周


  洪水來臨之前一望無際的十四行詩





 05


第一部














第五章


萬里漂泊,春風又是幾時盡散,不足為外人道,若非群山貪歡以蝶光相殃,是什麼使詩人藏起了腹稿呢?他拆下石膏的手臂,肌肉虛弱無力,拾起拆信刀,將那象徵皇室的火漆蠟封章,一刀斬斷,墨紅如血握指,閱聞完信。

書桌堆放散開的詩稿,閉上雙眼,融雪的幻象,帶著焚燒的氣味,狂風呼嘯,悲從中來,在在映入眼中,令他的詩境與世界苦相結合,再也分不清楚。

他不吃不喝,奮筆疾書,續寫著一座王國被大火焚燒殆盡的殘章。

「你的詩必將永垂不朽,會被用以作惡,可所有人都會去愛你。」

「所謂理想是詩人的噩夢,明知世界遍地荒蕪,卻仍想去愛著它的人,才會深陷在樂園中。」

待書房的聲音沉默,良久後,阿周那重新拾起筆,目視黑暗,橫刀直入,「那試問,不去愛這個世界,能做什麼?」

「去改變它。」那個聲音笑了,風氣凌人,斬削刻割,阿周那的心便流血了,「或毀滅它,簡單地。別擔心,大家都會愛著你,一如既往。」

阿周那寫完最後的段落,刀鋒過去,廢墟中唯一完整的鐘樓開始崩塌,而那個聲音似乎不再給予詰答,遠山的積雪融化,所有的景物逐漸消彌無形,非要滾入大江渾融,阿周那知曉自己是時候離開了。

害怕夢見,戰場的廝殺殆盡,關於生命的凋零,墓誌銘的亡者之名如玫瑰般被慎重捕捉,將他投入無邊無際的海水與天空。

曾幾何時,阿周那想擁抱的,是那所不能遺忘之物,時間的玫瑰。

他沉浸在浴缸裡,深思詩寫,竭盡地清潔身體,似睡非睡,度過幾乎一夜無眠,溫水漸涼,接續是夢,然後無以名狀的痛苦自胸口蔓延,一股陌生的疼,空虛而沉重,一切維繫生命的事物不斷從胸口流失。

再度憶起失控的雨夜,攀上慾望的高崖,炙熱無聲,思緒失去了清晰與連貫性,屈辱和快感接踵而來──你的純然而光潔,你的一切自成一體,你在我的肉體刻上了詩。浸泡浴缸裡,剝裂的光,未知的渴望如同激流令身體灼燙,它會發展到何種地步,湍流起伏,他終於忍不住觸碰自己,久違的釋放,緩解了那無以名狀的痛。

山莊外傳來安寧的銀鈴聲,他的到來,象徵著黎明,新的一天開始,阿周那從沉眠中醒來,他沒有像以往出去迎接,一反常態地重新躺回去。

靜待一段時間後,果真聽見腳步聲,對方輕巧地開門進來,穿著一套乾淨的郵差制服。

「……早安,阿周那。」迦爾納微微眐了藍眼,一瞬間被衝擊的一幕鉗住無法動彈。神情卻相反的愈顯冰冷寡淡,喉嚨灼燒,擠出一聲低沉的早安。

長年使役弓箭,積累寬闊而圓實的肩膀,雙手放在浴缸邊緣,凹凸有致的腹肌,修長的大腿分開地跨在浴缸邊緣,溫涼的水面晃動,紊亂的呼吸,隱密又黑亮的部位在袒露的姿勢之下一覽無遺。

迦爾納欣然接受內心一刻的怦然,意識自己的行動之前,已朝向浴缸單膝跪地,捲起衣袖,袖裡輕雲生,以白皙的手抬起對方的足踝,任由那濕潤的腳趾輕巧地伸探向自己眼前。

迦爾納閉上眼,那是一圈艷紅的眼輪,把溫熱的臉頰貼上足踝,口中的熱氣噗上足踝內側的皮膚,虔誠地、熾烈的、彷彿承載著世世輪迴的永恆重量覆上唇吻。散發著濃郁的沐浴香甜味。

「賴床就算了,為什麼要睡在浴缸裡?會著涼的。」迦爾納的眉眼呈一線流水凝鍊,用著單調的、紋絲不亂的口氣關切。第一次看見有人泡澡相當驚奇。

阿周那難以抑制地快要溢出一聲低沉的呻吟,他忍下來,同時訝異迦爾納似乎永遠不會墮落。彷彿他們完成了一場寂靜交合的神聖儀式,緊緊連結。

「早安,迦爾納。聽到你的聲音才醒來……不小心睡著了。」阿周那濕透的黑睫漾放,一貫的微笑的眼睛,溫和莊美,膽大又敏感,聲音卻不挾帶一絲笑意,對他說從前有泡澡沉思的習慣,搬來山莊後就很少這麼做了,現在終於可以拆下石膏了,他會一步步修正到最好的狀態,也必須這麼做,回過神來就一整晚過去了。

村莊的儲水池用光了,又斷水了,供水船每月來一次,水不夠用了,政府單位說遲早會給村莊安裝自來水管線,過了許多年,終究無聲無息,只有永無止盡的淹水待遇,引起村民的反抗。

山莊的水是特地花一大筆錢運送一座水塔,要定期檢修儲水,從前視為理所當然的生活習慣,沒想到在另外的世界卻形同豪華奢侈,他現在也會準備好幾個水桶放在庭園接雨水,徹底體會和反思老百姓的缺水之苦。

「恭喜你。原來詩人都會泡在浴缸裡冥想?很有你的風格。我學習到了,如果吉娜可家不缺水的話我下次也想試試看。」迦爾納臉上從迷茫閃過一絲了然,謙虛地回應,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仍然是那個熟悉又一無所知的迦爾納,金晨的陽光照亮他一身,如此契合,輝煌的耀目,阿周那目眩神迷,一顆心繃緊又疼痛。

「你流一身汗,都進來了,要不要順道沖澡?」阿周那在浴缸裡站起身,大理石般棱角銳利的肌腱,均勻包覆著這具如受天神崇拜的胴體,朦朧的蒸氣閃爍水媚伊人,稍頓,與生俱來的驕傲隨之甦醒,挾帶強烈的羞愧、自我厭惡,卻不輕易被摧毀。

迦爾納以堅若的神情,定定地相望阿周那此刻的情熱動搖,這是與阿周那絕非自我反映的遼遠的光輝,如此令他渴望、恐懼,想要把迦爾納擁入懷裡又狠狠地推開的自相矛盾,捨此別無他物,透明澄碧的水珠像無數條細小的河流,順著他們的肌膚流淌,並無肢體接觸,頓證菩提的蓮池也不至於泛起一絲漣漪。

「……不了,我在門外等你。」迦爾納的呼吸瞬間吸緊,幾乎聽不清的沉靜語聲,清冷的目光幾乎沒有降落在他身上,轉身離去。

水氣使阿周那原本蓬鬆的黑髮變得服貼,他用手掌根部擦亮霧濛濛的鏡面,直視鏡中的倒影,他不能控制、懊悔方才的衝動行為,胃底滾起一陣燒灼,把鏡中那個獰笑的倒影抹除,重新主宰自己的黑暗,他擦乾頭髮,從衣櫃裡抽出一件高領貼身外衣,刺繡繁複華麗,使他莊嚴,近乎道德的苛求,不忘隨手披肩,輕薄的質料,鳶尾花色輕飄飄地落下,維持著風趣的平衡,才踏出了浴室。

迦爾納退居在山莊門口等待他,一如往常,卸下石膏的阿周那仍綁著三角布巾,抽出手,緩慢而施力向迦爾納收取信件,信從觸痛的交手中滑落了。

「恭喜你康復了,現在是雨季,你一個人住在山上要注意安全。」迦爾納關心,逕自彎下腰,替他撿起信,拍掉了灰塵,他的微笑一掃阿周那神情的陰霾,阿周那的手腕骨裂打石膏將近六周,拆卸後,連同手指呈現僵硬、肌肉無力的後遺症,對擅長的射箭和寫詩的詩人而言,將是艱困而漫長的復健。

「經過上次教訓,我會更謹慎的防災,謝謝你的關心。」阿周那酌起一個笑容,釁然地說,「一點皮肉傷沒有什麼,要不要和我比試射箭?現在是你唯一贏過我的機會哦?」

「我會使用非慣用手回應你的挑戰。」迦爾納千肯百肯,唯有與阿周那爭鋒到你死我活的一刻,恐怕才能化解心中燃起的未知火焰,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堅持兩人要以公平競爭為前提,突然握住阿周那的手掌,像是要仔細檢視一般。

阿周那迎來他炙熱的目光,不自在地縮回了手,拆下石膏的前臂,有著明顯過度清潔而紅腫脫皮的痕跡。

「我有重要的事告訴你,找不到機會,現在讓我說出來吧。」迦爾納看在眼底,冷冽又沉穩的神色,出其不意低語。

「是什麼呢?」阿周那點頭,保持著一貫的高傲和矜雅,允許對方開口。

「村民說我是一個賤民,不能向你搭話的,他們所言正確,我不應打斷你沉浸在詩意中思考的神情,那是比什麼都美麗和高貴的身姿,究竟是什麼造就完美無瑕的你,使我想要深其探究。」

迦爾納微笑拾起他虛弱的手掌,這一次是覆在那嶙峋的胸骨上,縱使荒蕪,傳來心跳的聲音。阿周那不經控制地被對方引導,穿過手臂與側腰的空隙,那動作輕緩,寬容,一點點向外擴散,無處可躲,再緊扣以絲絲金黃的鋒芒入懷。

迦爾納鏗鏘有力朗誦,詩句在他狹小的腦袋開闢出一條路,讀到詩人所寫的每一句為之顫抖的句子,呼聲讚美:「我渴求你的詩,渴求你的視線、箭術與你有關的一切。這就是所謂的超級粉絲吧?我喜歡超級這個詞語,充滿了詩意。」

迦爾納也許是誤會了什麼。也許誤會了整個世界也說不定。

阿周那瞬間呼吸一窒,為之震撼,被擲入在蒼藍色的焰火中,將他摧毀。迦爾納的名字猶如玫瑰的墜落。是如何彼此陌生卻如命定歸屬,相隔一襲命運,宛然不凋。

如果是迦爾納的話,他不惜追尋詩人流失了生命激情的詩心,將他的愛慾怒生,是如春雨後翻泥的擺渡,幾株輕盈露化的芽,破土而出,詩人是不可能拒絕這種純粹之美的,滿懷複雜地撫觸郵差的背脊。阿周那閉上眼睛。緩緩的握拳,顫抖的脈搏俯向他,鬆開,發出一聲嘆息。

「羅摩先生知道我想要當詩人的新志向,便拜託我寫一首和悉多永浴愛河的求婚情詩。」迦爾納兀自抓住他的肩膀向後拉開距離,藍眼閃爍熱情。

從郵件包拿出一串新鮮嫩黃的香蕉,迦爾納一定會全力以赴回應請求,在異國城邦出生的商人羅摩,千里迢遙拜訪慰問漁村,送給迦爾納的一整箱香蕉伴手禮,吉娜可拒絕了,她已經罹患了香蕉恐懼症。

迦爾納分了好多串送給阿周那,阿周那接住香蕉,哭笑不得。又話鋒一轉。

「你以前說的,邊走邊思考就能寫出詩歌,對吧?我想要帶你去一個地方,讓你見證我的成果,願意和我一起來嗎?」迦爾納的眼神若有所思,飄來飄去,謹慎斟酌著詞句的邀請。

震耳欲聾,阿周那當下完全聽不懂迦爾納說什麼,迦爾納為什麼總是能衝出他的思考邏輯範圍,無法理解,他究竟在說什麼?才不是這麼回事!

使他失禮地流露出幾分錯愕的神情,他聳聳肩,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的婉拒,不願意直面傷害他的無心之舉,沒想到造就更多的誤會,他會負起責任,陪同他遊走自然的詩象,並且會嚴厲地鞭策他。

詩人阿周那嚴肅律己,每當一遇上迦爾納他就不知不覺脫線了,反其天衣無縫地配合迦爾納本身奇怪的地方,令兩人之間的競爭激盪起更激烈的火花。

「迦爾納,我願意。」阿周那正式的答覆,將郵差的臉龐添注一抹欣喜的神采。

「我要完成羅摩先生交付給我的課題,寫出情詩戰勝你,敬請等待我追上你吧,你身為高手的強大餘裕令我十分敬佩。」迦爾納深信不疑,開心地笑著說。

不,不是這樣。阿周那眉頭緊鎖,無言以對,認為自己現在應該要阻止迦爾納寫詩,避免發生情侶分手的悲劇才對,不捨破壞迦爾納興致勃勃的神情,初生創作的熱情,陷入奇怪又漫長的憂慮。

阿周那的山莊位於山與地的交界,漁村特地開通了山路,但晚上或下雨開車恐有危險,交通相當不便,正符合阿周那的避世,危臨深淵的自我逃避。

頭一次聽信迦爾納,匆忙地裝著一壺水,用徒步或騎腳踏車的方式,走另條未開闢的山路,就會來到一座長滿黑醋栗的斜坡。

住在山莊有一段時間了,凡事完美謹慎,不輕易探索未知,因而從未發現此地,迦爾納隨手摘下一顆黑醋栗,放進阿周那的嘴裡,吞下,苦澀又甘甜的入化。

「黑醋栗很好吃吧?」迦爾納舔舔唇,忍不住也吃了一顆,「眼中所見的一切,都能經你化詩,為萬象命名這件事始終讓我衝擊,我就做不到了。」

阿周那曾嚐盡天下的山珍海味,青澀的果實在唇舌之間盛綻。那裡有一條清澈的蜿蜒小徑。他們繼續沿途往深山探索,展開尋找詩歌靈感的比賽,渴了就停下來歇息,汩汩的水聲,春天的河水奔騰。

森林萬象的擁抱喧嘩,景色秀麗,葉子間隙篩落芬芳,空氣如此抖擻而精神飽滿,隨著曬太陽,走動出汗,阿周那取下披肩,長年壓抑的沉鬱暫時起色。

長空碧透,狂風不知何處刮來,不知吹掠他方,開花,又不知花落在哪兒,迦爾納熟悉森林的一切,他不動聲色地抓住阿周那的手,帶他躲開會絆倒腳的枯木,時時刻刻注意周遭狀況,草叢也許會冒出一條危險的蛇!舉手投足間是對勁敵的敬意,阿周那對環境陌生,但不需要他的禮讓,只好加快步伐,簌簌地,絕不停下腳步,這一點他們倒是合得來。

「我不能和你共飲水,我喝山邊的泉水就好了。」迦爾納婉拒他遞過來的水壺,他不介意被當成賤民歧視,遵守在漁村成長的規矩,他的一雙舊鞋被磨得見底,如果破洞,那就赤腳走路。

「如果你敬重我的詩的話……那就給我喝完。」阿周那輕聲命令。迦爾納不願意退讓,最終採取折衷的方式,喝完了就去裝,共飲山泉,在這一刻是清涼的,令人適意。

迦爾納在森林兒時記憶瀰散的殘片,正在此刻清晰憶起,想要帶阿周那看不一樣的風景,來者見此遍佈周身的青色,詩形幻化,言不盡,即道春意黯然,翩翩蝶舞,而群山,定已成海,同是一望無際,同是深不見底。

「我無意窺探你的隱私,可當聽聞了你來自遙遠的皇城,我們的生活差了天差地遠,聽說城市的天空沒有星星,長什麼樣子呢?」迦爾納把頭埋進溪水洗一把臉,他並不介意階級和環境帶來的成長差距,反倒因他們本來不可能的相遇,流露真誠的喜悅,他微笑擦去阿周那臉頰的濕潤,遠離俗世的山泉,哺育萬物,流淌而清晰,遠方卻充滿戰爭的氣息。

「人類的文明過度開發,戰爭的崛起和繁複,我寫下了星空的殞落。」詩人柔聲回答,看盡人間百態,卻輕易為一顆星子的黯淡感到哀痛。以火的姿態未免過於熱烈,恐驚,又恐自己不是千萬里的殊途,唯一的過客,飲馬長城窟行;以雪的姿態未免過於殘酷,唯獨不懼,強烈的自毀思想,煙迴盪不熄,白雪覆身前,且以枯骸支撐,風中落下的音。

「無論它有否發光或黯滅,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迦爾納自在說,卻不了解何謂人間的悲抑、疲倦及沉淪。

「星星是一片空寂的黑夜所能依靠的東西。」阿周那詩心憫懷地回答,深深地撼動了迦爾納的靈魂,從此,夜夜涉渡迦爾納的夢境,苦如黑醋栗,甜如蓮香。

「我不懂你這句話呢,或許總有一天會明白吧。但我們真的有需要依靠的東西嗎?」迦爾納微醺薄紅的眼角,藍眼如同澄明如鏡的舍利,彷彿穿透那一泓流轉不息的輪迴。

令阿周那無法回答,母親的依靠是一個重擔,要符合家族的託付與期望,盼耀一個永恆的理想,人類不會互相殘殺,沒有邪惡,無法割捨邪惡淪落的世界。

是他曾為此生存的意義,現在連這一點都喪失了,因為做不到,也無法接受做不到的自己,最終被他親手拋棄這份榮耀,只能帶來毀滅一途。

長期閉門不出的阿周那久違出門,他什麼事都不做,沿途看著美景,卻無法產生任何喜悅,只有滿腹憂愁、憤慨,想必迦爾納已經發現了吧。

他們繞了山莊鄰近的森林一圈,巧遇了那隻溫馴又膽小的赤麂,她躲在一棵樹後面窺視,直到認出熟悉的身影,緩緩地走出來,濕潤的鼻子蹭著,玩在一塊兒,吸引了許多小動物的好奇目光,紛紛走向他們。

日落時分,一身疲倦地重回生長著一片黑醋栗的山坡躺下,靜靜等待星星的探頭。一股恬淡自如的清香,自迦爾納身上化開,阿周那心想迦爾納能否看得懂詩並不重要,迦爾納在日落裡誦詩,彷彿淨化了他。

「恐怕你已經察覺了……我搬遷到這座漁村的真正目的,我不是來度假的。」阿周那選擇來到母親的故鄉棄世,藉此度過痛苦不堪的餘生。

朝思暮想的雪山幻境,與另一個人格的共生與毀滅,離真正的死亡只有一步之遙,卻不會輕易去死太便宜行事,他選擇了更殘酷的自罰折磨,如同行屍走肉,生不如死,等待著被遺忘,當不再有任何人需要自己時,可有可無,對詩人的自尊而言才是真正的死亡。

時不時的漲潮淹水災害,貧窮、當地人有否一杯乾淨的飲用水是最大的問題,察覺他的理想不過是一個天真傲慢的自以為是。

比起懊喪,阿周那更接近對自我的憎恨無法排解,他無法解決戰亂,宗教民族文化衝突,人民階級的貧富差距,教育文盲等公眾議題,若果他生來是剎帝利,他將永遠是加害者的體制一環,那麼他就有義務承擔起世人的責任,改變世界。

阿周那無法向迦爾納坦然說出自身的一切,面對人生的挫折,失敗,阻礙與壓力,他早已視為習慣,拼命清洗他拆下石膏的手腕微微發抖著,時不時傳來的噁心感。

「你的行動證明了真正的想法並非如此,你只要無需勉強自己就能解救。」迦爾納的一句話動搖了阿周那長年堅持的信念基石。

「我真正的想法?」阿周那疑惑,隱忍下顫抖的唇角,經年累月的負累,嗤之以鼻辯駁,「我是一個優秀和強大的人,不曾失敗過,何來勉強之說?」

「你和我一起完成了詩歌。」迦爾納鉗住阿周那的肩膀,正視著他冒出血絲的雙眼。「真正的你到現在都不想放棄活著的美好與苦痛。」

頑強的靜默隨著分秒流逝越繞越緊,纏繞著阿周那的胸口疼痛不已,情緒太過激動,迦爾納的存在會令他變得卑劣、醜陋,更令無法直視真實的自我。

「迦爾納,正因為我肯定你的代筆,所以它只能是一個失敗品,我輸給你了。」阿周那恍若未聞,別過臉,不願意直視迦爾納,在康復期間,一起完成詩歌的時光,簡單而快樂,他不能允許,早已厭倦了發表,公諸於世。

「你放棄詩歌的原因是──你從來不是為了自己寫詩。」迦爾納篤定低語,日落在潔白的臉龐投下的陰影。嶄露真實並且兇殘。

「你根本不懂我的詩!」阿周那憤怒地低吼,不再迴避那洞穿萬物的眼神,神情緊繃痛苦,伸出手反過來扯住他的衣領。

落下拳頭之前,迦爾納便抓住制止,阻止他再度傷害自己,冰冷地凝視著他過度清潔紅腫的手臂:「你的手好不容易拆下石膏,恢復自由是用來做讓自己快樂的事。」

「自由嗎……」那是多麼可笑的東西。半晌,阿周那感覺自己的喉嚨發緊,他咬牙忍耐著即將爆發的怒意,慢慢鬆開手,可身體行動截然相反,既然無法用拳頭,衝動性地踢了他一腳,他就是不服輸,連他自己都對此嚇一跳,立刻向迦爾納展露愧疚之情。

「無須向我道歉,你沒有錯,我只要正面回應你無處宣洩的憤怒就好了。」迦爾納的拳頭回應了他的臉一擊,力度還不小,尖銳的疼痛立刻燒灼腦袋一片空白,他們掙扎地在山坡上互相扭動,踢著,緩慢地翻滾,阿周那凝視著他下唇抹上的血出神。

「日落了,」迦爾納說,拉過,讓他滿身花葉地倚上他,避免他真的從山坡摔下,「我們回去。」

「放開我!迦爾納,你到底想要對我說什麼?」阿周那頑強抵抗,他出巡過戰場,卻從未如此赤手空拳打架過,純粹的衝動行為,風雨一番,滿身果實和落葉,渾身炙燙,也是完成皈依的一種。

「你想改變世界很好,我認同你的強大,然而改變不只需要你一個人的努力。」迦爾納相信力量沒有好壞之分,不應獨自一人承擔一切,等同於否定阿周那的存在意義。

「你可以盡情鑽牛角尖,自我放棄,無理取鬧都沒關係,但我是絕對不可能放棄你的!」迦爾納把他壓在身下低吼,藍眼琉璃透徹,不帶一絲雜質,即使迎來世界末日,也永遠不會改變。

「你說我無理取鬧?你懂我什麼?」阿周那揚起促狹的笑,刻意羞辱和詆毀他的名譽,「難不成你接近我是想要錢,名望,女人,我可以賞賜給你,讓你脫離受盡嘲弄的賤民都不是問題。」

「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想像中的自己,實際上沒有惡意,也沒有那麼脆弱,不用佯裝刻意羞辱我。再說,我對那些沒有興趣。」迦爾納的目光從來談不上柔軟和敵意,流露情緒的嗓音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平穩。

「你究竟想要什麼?」阿周那的聲音緩慢而清晰,任由暈眩與耳鳴沖刷全身,曲解、將最不堪的臆測道出。無疑是親手破壞了兩人之間建立的信任與情誼,乞求著真正的墮落,「也許是我曾要你朗讀過的那些愚蠢的情書內容?如果我現在同意你呢──」

「我希望你能快樂,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迦爾納的手指抵上阿周那的胸口,阻止著他繼續自欺欺人,傷害自己。

令阿周那想起抹在迦爾納唇瓣的血,舌尖,微啟的唇瓣後復甦起慾望,阿周那感到垂敗、顫慄,做出最後的反抗,朝他揮拳。

迦爾納不依不饒,硬生生吃下阿周那用非慣用手的全力一擊,沒有倒下,他的臉頰紅腫,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我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為什麼之後要拒絕我?」阿周那顫聲問,抑制住滿腔歉意,想要伸手撫慰他紅腫的臉頰,那場賭約和相救後的回報,一開始是試探本質,到後來他被迦爾納的真誠打動了,他渴望為他付出,他究竟想要什麼?如果他要的是肉體……盡情蹂躪他也可以,迦爾納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

迦爾納搖頭,俯視的目光冰冷而沉寂。

無論他用盡多少趕走迦爾納的手段,迦爾納堅持天天為他送信,關心陪伴,最關鍵的時刻出手救了自己,不求回報的愛。

迦爾納與過往接近他,逕自愛他的人們全然不同,都有其目的靠近他,他也不得不滿足期望,他對迦爾納升騰起的鹹澀、苦楚,渴求和牽制,如同他與生俱來的掠奪,而他人向他索取,這是他一直以來所遇到的事。別無選擇。

阿周那破壞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以及不可饒恕的自我毀滅,狠狠地吻上他的唇,又推開了他,鉤裂著日熄,易碎的光點降落在他訝異的臉龐上,想必是可笑至極吧。

迦爾納訝異他的親吻,隨即轉露出靜謐的神色,沒有一絲情緒。

他的眼神一向渺遠,彷彿他照應萬方的溫暖,實際上是寓定著不可抹滅的命運與詛咒,將永不被人理解的,洞穿數千萬計的星系,容一座宇宙的孤獨。

這一刻終於產生波動,了然與謙恭佔據了瞳孔。他看著他。只是看著他而已。

多少年來,這些時常造訪的噩夢已然消磨了恐懼,醒來時餘下的也只有悲傷,厭倦,空虛。就算全世界都愛他,他依舊自我厭惡,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殘留的未竟之夢。

「……這就是真正的我,生為剎帝利卻不知滿足,為其完成目的,是我想要什麼!」阿周那雙眼如黑曜石,挑動著憤懣的火光,色彩殆盡,滑下淚水。

「你是我見過最高潔、光明磊落的人,才有辦法寫出那樣真誠且獨特,歌頌人間美麗的詩歌,然而你卻把所有的不幸獨自承擔在肩膀上──回答我,星星永遠是星星嗎?」迦爾納說。靜靜徒涉人生注定的無常往復,望不到盡頭的洪水奔騰,所能掀動起透明豐盈的詩歌,波瀾壯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