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十行
迦爾納和晚年時期朝聖雪山靈基的阿周那,在迦勒底相遇贖救的故事
原作向,結合原典,薄迦梵歌,型月腦補,有印度兄弟的生前過往敘述
好喜歡雪山周,也算是《不為人父,但為人子》衍生作
有原典和黑天的描述,如有對故事,角色詮釋、價值觀不符合者請離開關掉給予尊重
2024年3月 二改 上半篇17932字 預計今年春天寫完
──懾人的清光到眼如劍出於匣。《細雪》周夢蝶
一
那一天,日暮之刻於迦爾納沒有什麼特別,也沒有預兆,照見永恆以灰燼孕萬物,臨窗眺望外面一片風雪,隱藏於虛構南極的迦勒底,現在以從者之姿接受守護人理召喚,在空曠的長廊相遇了。
「那是誰?」
似曾相識燕歸來,迦爾納的眼光銳利,清澈的藍眸凝注著,罕見地出神,久久不能意會,那是:細雪,一個和水晶同明慧的人啊,笑吧!懾人的清光到眼如劍出於匣。
此刻,迦爾納的目光倉促停留,無論『他』改變何其樣貌化成灰燼都能認出,且曾憤怒昇華成神之側面的『他』割斷宿痾的業。
『他』現在的容貌老衰,眉髮斑白,一席苦行僧袍屹立,削瘦詰問疾,只有懸臨清亮的細雪,夢落孤峰頂上。殘留,昨日模擬室一戰的煙硝,是他所熟悉的,但又無比陌生的人。
如此溫柔而有力地保護著完整的自我人格。強烈感受時間疊在『他』的深沉重量。並非將時間神格化,獨承載毀滅的宇迦輪迴的刻蝕異象進化完美的神。
『他』,歷經聚散分合,傾盡流血以戰爭去換取和平,朝向經冬不凋的晚景;漫遊者致死亡,你終將到來,不會將我遺忘。
疑惑。又因而忽視我了嗎?難以撫平貫穿的躁動,迦爾納無意識咬牙,他的表達和感受無意間變豐盛,層次更為細膩,他有先鋒的氣質,是否因站在那裡的『他』再有變化,打破積累的武藝和覺知。精神世界的修煉、打坐和苦行,迦爾納也向來對誓約詛咒,生前不平的境遇多未追究。
英靈是過去的,不再增添變化的英魂、了無生趣依附在世界的流動形式。怎麼會、怎麼會在那匆匆一瞥,驚起顛覆自我,無盡在剎那生滅的悲喜。
驕傲的英雄變成血脈模糊的羅剎只是一瞬間的事,那是不亞於剝下黃金鎧肉身之苦。
迦爾納不把自己視為聖人,散發金色洪流共鳴,興盡且了無遺憾燃盡歸返天地,他愛這個世界,卻不排斥罪,他不過是遵從心中所構思的形式,追求宿敵宛若他強烈的死慾,帶著死而後生的自主意志,反抗不平時代內在驅力之宣示,永不停止。
「這就是,天授的英雄阿周那進入晚年的姿態嗎?」似也恨、人歸早。夢醒後相遇,似乎一切,都不會改變。迦爾納蒼白的低語,透紅的眼底泛起冰冷又刺眼的光。令最後一絲自尊得暫時擱下。
空氣冰涼無菌,沒有一絲溫度,數名從者和員工快步走過,腳步聲在長廊迴盪,阿周那從第一眼發現他時,只是安靜地目遇不採取行動,耐心等待紛飛的蝶群夢境般離散,爾後,他疲倦地垂下眼簾,他走了,和迦爾納擦肩而過。
「阿周那!」迦爾納的眉斂雲凝,進入維摩境界。他的意志如同足尖一躍起,嘹然望穿雲裂石之聲,我尋找你的命運。
「你應當喜悅,驕傲,獲勝俱盧戰役與取下我的首級,必然讓你的榮耀光輝增色吧,為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背負名譽呢?」
聽見呼喚,老者阿周那睜開倦眼,醞釀一生悲愁的黑眼珠,他的視線飛快地掠過迦爾納年輕的臉龐,搖晃著黃金耳飾,他淡淡笑了,不是所有遺忘都能隨時間流去。死亡的洗禮,終其餘生都沒有完成。
「連黃金鎧都毫不猶豫剝下的你,想必不明白吧。」
「我會向前進……因為,這是屬於我的一生,不是只有你一人的,你來慢慢看清我的模樣吧。」阿周那年老容衰的神情平靜,縮短了距離,真正背負這份宿業過活的是他,朝向雪山臨終的覺悟。
二
茂蔭的花樹曲,阿周那和御主坐在石頭上交談,高崇的額頭因削瘦的臉頰和細長的脖子顯溫文禮貌。他,曾獨吟枯樹賦,咬字「唵」音節發鼻腔上,平靜婉轉但清晰;他,唯有不斷詰問霍然重明,今把世界的想望託付在少女身上,有義務教導和陪伴御主成長,耐心指導她瑜珈打坐。
光與影穿過的眼睛,隱匿於樹叢的陰影之中。
「世上沒有靜止的潮水和時間,即聚必有散,『心』可以是不凋不死的……我是Archer,阿周那,復歸,回應您的召喚。」他,蒼老的瑜珈行者,一身束腰戒衣,漆黑的雙眼是婆娑之淚,風華清靡笑望最重視的御主,沉思在音節裡同創造,寂靜的宇宙唯一能諦聽的聲音,不論其善惡禍福,一切眾生和一切願望,一旦衰老和毀滅,剩下什麼?他的心事根抵盤魄,不疾不徐訴:
「煩惱即此菩提,不能離開煩惱即以非全盛期的靈基映現,如果當我不再能制伏惡性(黑)射出了那一箭,取下他的首級得勝。現實(即是負面的現實)終將成理想的歸處,老者的阿周那是完成眾神賦予的職責,是離開了現實後,理想即無所寄的存在。」
「我,具備來到迦勒底的紀錄,走過的每一趟旅程,懷抱對御主的敬仰之情是無庸置疑的。我,不失從者的力量,卻不足以承擔天授英雄的名號,請您現在當我是無名的老者吧……」
他與御主之間建立的善緣無可取代,正是因為理解上的陌生、疏離,相異的立場,神、人、御主、從者……漂泊的靈魂啊,恆夜長啼莫不如此,終始本末,他是人,與生俱來得神的高貴恩寵,是人望塵莫及的。
記憶。
模糊的未來,鮮明的往昔。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命運。
火燒甘味林,阿耆尼和眾神從天降,賜阿周那的恩惠,取之無盡,用之不竭。他遁棄不完全的修行,善盡生活的責,達成神受派的聖令,在善人的善舉中端倪隱藏的險惡,在惡人的行動深思可能結熟的善果,成就完美的實踐思想者。
黑天告訴了阿周那被安排好的命運,他的責任和義務。要他重新站起來下定決心戰鬥,清晰地沒有歸路。捨棄一切慾望,擺脫一切貪欲(黑),死去就能到達涅槃!
絕不使用奸詐之計,不心生憂性和暗性,不被仇恨和愚癡所控,他抱憾而又盼望的存在只能是人,和平的步伐,受願望引導的是他想守護充斥人的歡笑與和平的世界。
他從喪失鬥志到遵從神諭,並投身於那場悲慘的戰爭,承受戰爭凌駕至上,確立正法而不衰,為何沒有勝者的榮耀?投降般的疲憊、羞愧、悔罪漲滿心胸,停戰後的餘生都在收拾殘局,出世與入世無分歧,蛇祭,輪迴循環往復,為什麼死去的人不是我?
攝入蓮華入我凡身,有血有蜜;伊集諸神賜的功德和陳罪,天授乃掙脫不住的束縛。
罕而珍,構築我對人世的理想國。由心生悲憫的感思。是我非我,近處於英雄和凡人之間,也曾擁有母親,兄弟,妻兒,導師,朋友,靜默時刻就要來臨,林中孤獨簌簌作響。
應發生在他身上的劫數都巧妙化險為夷,巧妙!何來巧,佔據太多太多的便宜了,多麼希望應由他,替兒激昂親歷死境,為什麼他肢體完整而精神已崩潰?他該如何真正澈悟黑天訓誨的,智性的指標,好戰爭鬥是一時的,受業報所敗壞的肉身也是一時的,靈魂是永恆不朽的,所有在那場戰爭洗滌而去的人,將登上永恆的天堂,從不斷轉世的輪迴苦境獲得解脫?
他不成人也不成神,徬徨迷途在這種不完美而不完全的雙重矛盾,選擇去愛無數缺陷的人類,終日戰鬥的空虛困境,流浪、穿越荊棘林,孤峰頂上去巡禮太陽的亡。
他被召喚到迦勒底看見了無限的可能,和御主的相遇,英靈的尊嚴兼從者的使役,建立人理未來的發展。在解答問題前,他必須先釐清一件事:
「年輕的我曾難以自制,竟然妄圖要殺了牽絆的對象……現在,我有責任向您說明一切情況,也絕不再隱瞞,我,會解決靈基的問題。」
「在我眼裡,你永遠是阿周那唷,不用勉強變回來也沒關係,迦勒底也有很多因年齡、生前選擇的道路分歧、精神側面產生變化的從者,順其自然去睡一場午覺?」
「就算是最完美的從者阿周那,老了也會有腰痛的毛病嗎?」藤丸立香好奇地睜大圓潤的眼眸,此刻,她的眼裡滿溢歡笑,超出向御主坦然自身一切模擬各種不利情境的預測。
眼下發生如此唐突嚴重的事件,沒想到他最重視的御主竟然只在乎老年的從者會不會腰痛?她是接受迦爾納的聖誕節禮物,抑或和迦爾納相處太久被影響了嗎?該怎麼不傷及自尊心的情況下委婉建議御主改善。
阿周那陷入了短暫的煩惱,拒絕接受午睡的建議,他莞爾,輪廓殘留年輕時相貌的文氣,更多發自真心體現的寬容,只為消除御主此刻的擔憂,一本認真正經開口:「請您放心,老年的我可不會腰痛的,絕對不會。」
「跟你開玩笑的,我希望阿周那現在可以放鬆心情。」正是了解阿周那的內心有一股急迫感迫切。藤丸立香緩緩開口,她終於面露憂懼的神情。
迎承了親密的禮貌,從者召喚應以全盛期姿態展現完全的力量,老者當下沒有選擇遣返,是避免往後當御主需要『真正的阿周那』而找不到他。老者要尋找靈基變化無常的原因,立予以修正。請求御主原諒他現在以這副老態現身的無禮,另,他提出一個條件。
「御主,您擔心我了嗎?正是您努力不懈帶著我一同成長,助阿周那走到生前未能抵達的領域。」阿周那篤信,不只是為了個體命運的辯解,他體現了人性、普遍性、必要性的東西。他不再逸離恐懼中心的能量,懷抱希望,向廣闊的未來前進。少者懷之,老者安之。
「我和迦爾納在終局之戰達成共識,放下宿業為迦勒底、人理的未來並肩作戰。」
「您也已經完全了解我,我們把信任託付於彼此。我請求御主,不要讓現在的我和迦爾納一起上場。」
「你不願意面對他嗎?」
「不,並不是這樣的,能夠再度重逢,是如此令我感到驚喜和慨然……他的身形遍布光芒,如昔神聖年輕,燃燒比翼還魂。然而我和他的命運早在射出那一箭就緣盡了,其後倖存下來的我所承擔的罪苦,都和他沒有關係了。」
「我不想讓你做痛苦的事。」藤丸立香一轉而堅定明白,下一秒她卻想逃走了,「時間不早了,我們一起回迦勒底吧。」
「不行,進度還未完成,在日落前請您繼續初階呼吸法練習,有助於調整您的健康。」阿周那一改態度,他變回了嚴厲慈愛的導師。這是年輕的阿周那不會為御主做的事。比起剎帝利武士的榮耀和完美從者的服務精神,老者更側重精神層面的超脫修道。
面對御主一臉驚膽求饒的神情,阿周那也不輕易改變原則。
「您的姿態稍不正確,請您再仔細看著我做一遍。」阿周那微笑,嚴厲如父,耐心不倦地低語。
一整天練習瑜珈,少女睜著酸澀的眼皮,倒向他的肩膀沉沉睡去,阿周那莊嚴而慎重地抱著她。天空的暮山的曲折輪廓,悅人的綠色,在這種無人干擾的地方,是遂有的自由,平靜和無慾終於降臨,他卻轉向幽暗的樹林一方。任由陰影徹底將他隱藏。
「迦爾納,你現在可以出來了,靈體化並不適合太陽神之子.施捨的英雄,御主如果知道你為了逃避考驗,而不願意和她一起初階呼吸法練習,肯定會很難過的。」阿周那微笑著,沒有看向陰影,將手放在她的頭上。
「……?我生前就完成初階呼吸法練習了。」迦爾納清冽的回答,不以為忤。
三
「不錯,我現在遇有寧靜的時刻,身為一名從者,可以輕易的抽絲剝繭靈基紀錄,把生前耐人回味、不願捨去的、痛苦忘卻的記憶一一重展,人理的未來,會延續新鮮的活力和頑強的生命力,歷久彌新。從者必須更嚴厲檢視自身力求進步,這一點,迦爾納也是可以做到的吧?」阿周那對自己的告誡和回答。
「從者是一座堅守人理的壁壘。阿周那,『你是我的宿敵』,這個事實不單是一份紀錄,而是我們的命運,一種永不妥協和動搖的信念。」迦爾納會把每樣事物的前因、後果,問題、癥結,諦觀分明無惑,使他有時看似冷酷無情,他確實如此。
「我向母親發誓不與阿周那以外的任何人戰鬥。」這是一張年輕又蒼潔,空性又深藏,宛若日天寶子慈悲的眉目,晶瑩圓潤的寶石光澤,黑色咒劫同脈輪存在於神體,與他的光輝虛實相映,昭示了他的決心。
「我要殺死你。」
「你要殺死我?」阿周那雅笑重複許諾,他有些倦怠了,「假如我們之間有分野的話,就非得用這種愚蠢且沒有餘地的技巧表現?」
迦爾納是不可能忍受阿周那無視他的,現在的情況又不太一樣,眼前的老者阿周那篤定是曾取走他首級活下去的男人。
「別無其他方式,否則我就無法戰勝你了。」靈體化的肉身燃燒。無法掩飾的怒氣使他的喉頭緊縮,衝動在喉底蠢蠢欲動,他現在看上去就像一團清淨的火,明明滅滅,可以舀一碗暢飲去。就用我的血液承載著來自火焰的你。
「我們要用生命保護御主,這一點你同意吧。」阿周那的眼神憂慮而意味深長。
「不確定這時候道謝是否恰當,接受迦勒底召喚的我不會再把你當成敵人,我由衷感謝你現在保護御主。」單純的感受鼓舞之下,迦爾納言出必行,明快的氣質。如果是年輕的阿周那一定會對此刻氣惱無言。當生命逐漸邁向終點的他只會一笑置之。
「你不惜靈體化追蹤我和御主目的是什麼?」阿周那直入衝突的核心,四周的空氣開始沉重凝滯,「你並不信任暮年的阿周那,恰巧我也無法信任自己。」
「我有貧者的見識,不能看清你現在壓抑心中的真實想法和情緒,你,真的是我認識的阿周那嗎?」迦爾納搖頭,一團赤色的空靈火焰,飄晃的、減弱成小小的火苗,似乎會伴隨情緒產生高漲或低落。那是一種純粹的、固執的,耽溺而又堅絕的,不惜殉以生命追求的太陽神之子,卻歸宿在簡單的宿命論。
「當然,因為你從未和我接觸過,我是取下你的首級後,生命延續盡頭的阿周那的型態,我們之間的宿業僅存下來的業罷了,我,是不值一提的業力殘渣。」看出對方的徬徨和失落,阿周那善意提醒,真誠的表述感受,柔軟的感染,事情必須釋明且堅持,才能有所交代。
迦爾納領略,陷入了漫長無盡的沉默,思辨中久久不能自己,他想開花,生智無窮的智慧。
「我對您的敬畏是無庸置疑的,太陽神之子啊,您追求的死相完成了降於人世的修道,日光遍照天地,精神瀟灑,神會也無涯。然而,在那場戰役廝殺造業的果……不得解脫的事障是老朽獨尊。」
他,是一張雕刻深鬱的老人的側面像,沒有題字。
一剎那,無情地連根拔斷了迦爾納初生的種子於初地時落去,見所斷煩惱。宿命不是後果的造因,行動才是生命煩惱的造因。
無論順境或逆境,是他一人的課題,一路走到暮年的傷痕,都和被他殺死的迦爾納完全沒有關係,嘴角難以掩飾面對年輕氣盛的迦爾納的耿直和懷念,最終蒼老的他揚起一抹含蘊柔緩的微笑。
他們之間的談話是心靈感應,緬梔和含笑的花香在嗅覺愈是馥郁之時,她微張的嘴唇呼息,一條漂亮的蓮花紗麗披巾、冰冷制式的魔術禮裝,裸露纖細的手臂,還牽動袖口,避免打擾少女安眠了,泥香猶存。
「對一心想要殺死你的宿敵綻放笑容嗎?」迦爾納悄聲問,語氣有些不善,過去的交鋒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他深深地注視阿周那,似乎阿周那總是較他年長懂事。
「對,哥哥。」阿周那意外地爽快回答。
迦爾納像一位長兄突兀抬起莊重的頭顱望著他,曾捧在掌心上啜泣的首級,正目眩般的瞇起一片蔚藍,毫無冒犯之意卻侵略性的眼光在阿周那身上逡巡,「如果是年輕的你,從來不把我當作兄長……你很奇怪。」
「在我眼裡,你也很奇怪。可能年輕的我,礙於什麼連我都無法理解的衡量說不出口吧,只能暗自對你氣惱。」阿周那莞爾,年齡和心境衍生應對相處上的轉變。
「施捨的英雄不會拒絕任何人的請求吧?過去明知是一場騙局,毅然割下了黃金甲。這一刻請求的對象正是我……」
迦爾納的靈體化是明亮的旺火、溫暖明媚,眼前的老者不斷地向他主動進攻、不懼毀譽而無畏的言行感傾慕,老者提出了求取比無價寶更為難求,居於原則和信念已決定,不容更改,他默許他的請求。
施者,施之物,受施之人。須臾,變化生恨:
「你不只是我的宿敵,一名真正的大英雄,是我生前無法相認而錯殺的兄弟,隱瞞了你是我血濃於水的兄長的真相,你也是般度五子最為尊敬的大哥,王座是大哥您的,迦爾納才是俱盧王國的正統繼承者,我請求您接受王座──」阿周那擁護沉睡的少女的跪姿,別有他意,鏗鏘極樂、面向神聖不可侵犯的太陽之火,喻意永恆頌歌之請求。
「住口!」迦爾納嗔怒地打斷他的請求,何懼無常,他無法控制這一刻,只因是最沉重的業力侵襲。
「阿周那,你現在侮辱了我!侮辱我生前的君主難敵!唯獨這件事我不能退讓,我和母親在恆河相認的那一天,我便預知了戰役的勝利者將會是般度族,我向上天願求:我不求王座、勝利、財富。」太陽的怒斥會焚燒大地,草木榮枯,殆盡萬物的焰浪涌起。藉發聲呼叫我。
我向上天願求:我不求王座、勝利、財富。
「迦爾納的宣誓宏願大度,你對我有一絲妥協的地方嗎?你對我一點都不公平,年輕的我是如此憎恨你,這份憎惡、令我感到醜惡和嫉妒的感情,曾渴望它連同你的死亡一起消失……」
阿周那從臥倒的盡頭起身。
遼闊的高山是蒼綠色的,樂音淙淙,在奇妙的迴光裡歡欣鼓舞。
一簇烽火,一朵篝火。
幻化一撮光源,陽光撫照的天上金頂。
他諦觀屬於迦爾納的圓光。
焰形的金光射線環繞背部。
施捨的英雄竟破誓拒絕請求,此刻陷入憤怒相的火焰身尊幻化紅蓮,在天空投下如神槍搗得細碎的光束刺穿。
御主安穩地沉睡在阿周那的懷裡,阿周那用盡一切力量堅固保護她。迦爾納也看見這一幕了,他懊悔自己差點在一瞬間犯下大錯,千年的宿業仇恨怎能抵上失去眼前最重要的御主?
「這樣啊,在你殺死我以後……你終於不再自欺欺人了,卻讓你的後半生更為崎嶇難行。」宛轉、瞬息變化,靈體化而盛怒的太陽輝煌突兀一簇熄滅了,無形無影。阿周那倒不怎麼在意。
「只能合作,我對你不可能妥協,我至今不清楚你的實際盤算。」遠方的火花飄絮,他斷然回答,話題回到方才阿周那請求他的布施。「我不願意再一時衝動犯下錯誤,需回去請教葛內舍象神大人,言語的意義。」
「不用了,如果是年輕的阿周那絕不會向施捨的英雄請求。現在的我是短暫且不穩定的靈基,隨時可能消滅,我再也不必顧慮眾神予我職責、和我生前最重視的家人的感受,最後,為什麼你有事不直接問我?」
見狀迦爾納遲疑沒有回答,阿周那繼續說:
「我請求你──協助我恢復到全盛時期的天授英雄,我想我會變化成衰老靈基的起因在於你,我尚找不到詳細的原因,似乎有一塊紀錄缺失了。」
「我答應你。」迦爾納清朗地首肯,恢復自性的焰澤,太陽的存在不斷變化、存在的必將消滅。
「你要向迦勒底保證。」阿周那一反常態開口,聽來違反他高潔的本性,兩方具有可貴的真誠。
「保證的內容是什麼?」這是一項特殊的請求,需要保證,明知有暗阱,施捨的英雄也不會拒絕。
「公平和自由。」阿周那溫和微笑,絕非意圖無的放矢。
遠泊恆河的太陽神之子,上觀日月,舉手所指皆光輝,縱目如藍寶石透徹,亦在萬物象,剖切精見,離一切物,別有自性。
他擁有看透謊言,洞察人性的貧者見識,明是非,知善惡,卻不曉虛妄──圍繞在他自身命運的虛妄,遵循義終始,是此刻他和老者阿周那再交會的憑藉。
「我承認。」迦爾納淬然脫口而出。
「你現在的靈基無疑是泛人類史的阿周那,卻不再是我熟悉的、與我一同尋覓而循迴在宿業裡的阿周那,那是,眾神也無從涉渡的境界。」遙遠的,迦爾納的一簇火苗的靈體現形,晶亮的寶石如痂塌在心臟,他的顏貌如童子之時血氣充滿,勇氣直述表達,謹慎挑選言詞。
「你改變了年齡外形,殘留過去樣貌的痕跡……也和我見過變成神,不能容許任何邪惡的阿周那,不太一樣。」
「的確,祂實現了我從未抵達的理想。藉由迦勒底的影像紀錄,我得以敬畏瞻仰切除印度異聞帶的旅途,我不感一絲憤怒和悲傷,乃一切符合正法需求。」沉思片刻,老者領悟其意義面露微笑,髮白面皺地看望。關於阿周那的責任和能力到此為止,他躬逢其盛窮盡理想都是徒勞的。
光潔神俊的青年抬眉聞言,倉促轉向困窘,迦爾納絕無侮辱之意,「不、不對,不是這樣子的,我想要說的並非這事……又少說一句話了嗎?」他每一句皆遺漏一話。彷若不識人性。神性的光輝拉拔。他眷戀的是靈魂燈火中活躍的劈啪響烈,以及在殘火中的苗苗身姿,燃燒中遇雨淋突告熄滅的禱。作為不完美而完全的阿周那的掙扎,在迦爾納的眼中是如此閃耀。
原先絕不可能發生在兩人身上的,深入的心靈交談,在柔和的光陰下,竟感到一絲寒意,迦爾納呼喊,窮追不捨的凝視他,將他的皺紋刻印在視網膜。
迦爾納毫無隱晦,不會恰當的形容,描聲繪影,餘韻未絕。只說:「我們突然變得嚴肅。」
「言語也能進行廝殺哦。」老者阿周那莞爾打趣說,眼前的兄長那清澈的眼睛,他是一名偉大的英雄,都是當之無愧的。
「呵,不就是難敵最擅長的詭計嗎?」一向蒼白缺乏五官變化的迦爾納,此刻臉孔焦灼地開口,驚疑不解,現今宿敵交談的主導權是被阿周那掌控,他合情合理得勝了。但事實並非迦爾納想像。
「現在是我的……我對你。」阿周那溫柔而有耐心地開口,現在不是一較高下的時分,他老去的臉,眉毛、睫毛和嘴唇線條鮮明,唯一不受變化的,那一雙靈巧的烏黑,投射的目光開啟了迦爾納的實際心象警戒又暗耐不住渴望的門扉。「我們各有抗辯命運的形式。」
「如祂所代表的是想反對異聞帶的立場,若非迦勒底的主從契約,你一定會毫不猶豫站到阿周那的對面立場吧。」阿周那經過思考和權衡後的言語,望了一眼在懷裡熟睡的少女,訝異她竟然可以在這種激烈交鋒的情況之下不醒,她的神經未免太過大條了,或許因為如此的放鬆和信任,才能得到他對御主的敬重。
「迦勒底使我們再度結緣,不可思議的並肩作戰,變相完成母親的願望。這恐怕在生前、所有的世界線的聖杯戰爭都是不可能達成的,我們注定是敵人要殘殺致死,我將高舉弒神之槍見證,正是因陀羅天帝賜予我的光榮價值。」
迦爾納的仁慈好似無遠弗屆,眾生平等的施捨,不是隨手可摘的善惡之果、解脫。
屬他火焰的頂光,無不知曉幽暗也來自光明,從肩膀的弧形沿細長脖頸的肌膚,金線的頸圈,尖銳劃出鮮明的界限,在肩膀的弧形上落下了踴躍的鳴吟。
他可以照亮他人,卻無法照耀和察覺自身的幽暗,因此,他每付諸的行動和代價,如此無私又極度自我的難辨,在他背後恣意釋放的焰線,無量光橫遍十方,卻由他割裂的萬兆光束組成的原罪。
原罪就在於沒有任何肇因產生的宿命。
無須為一切戰爭非圓滿的結局負責,也不以為俱盧族的全滅所留下的傷悲就是他和同伴沒有盡心力而為。
人世俱全美麗和醜惡的特徵,集各式的人物和思想,強而有力汲取陽光的生命力,太陽作賜予的一方,他體察人性的光輝背面的苦難。實證無相而活,世俗無法牽動的他的神智變化。這就是他的罪與罰。
迦爾納慷慨 、秉持光明磊落,卻效忠一個喜愛陰謀奸計,求勝王座,不顧倫理道義的難敵絕無二心,助紂為虐。烈日熠熠生輝,秩序,鮮血浸透沙土,開戰,高尚的怕死的眾神伏於難敵主宰的屠戮與盛怒之下。
「那位尊貴的父神、因陀羅的約定嗎……為什麼要答應他的布施?」阿周那的嘴角嘲弄,生疏的提起好似他最為尊敬的一名父神,眼光閃過壓抑掙扎。
許多疑問、憎恨、羞愧充塞胸臆,阿周那抬頭,彷彿看到答案,浮現於迦爾納的一抹蓮花淺笑間。片刻,阿周那幾乎無法正視他。
「因為我有求必應。」迦爾納說,既可信,又真誠。
「你明知一切真相,毅然選擇誓約和詛咒,你可怕地被欺騙了金甲和耳飾,我憎恨著你,憎恨做出如此選擇的你……」阿周那戚然地抱住懷中溫暖的少女發抖,他甚至連皺老眼皮都沒有力氣抬起。
「的確,那是一種強大的惡意及欺瞞。且毫不留情地揭開隱晦陰暗的內心光景,我不認為是罪惡,便是接受它了。」迦爾納的頂上圓光同寬容陳述,他底鋒銳之軀照耀不息,不兼批判。
「我很高興割下黃金甲,感激因陀羅天帝賜予的這一把殺神槍(Vasavi shakti)。」迦爾納回答,捨生忘死,喜悅於榮耀嘉勉,為什麼他不呢。
迦爾納從那一場謀騙的布施──清濯地看見了,因陀羅不惜一切代價只為確保阿周那在戰場上的勝利──為此竟殘酷賜給了他一把槍,確保他將為英成雄的──殺死親生子的槍。
那雪白的身影與極力抵抗人間的醜惡謊言成隱然重疊──高潔而美麗,彷若體現了達摩(法)。一個孤獨的男人踽踽於世……那號泣般的容顏,愛著人類的心,為人類著想,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黑暗是通往光明的道路,陽光是純粹而絕一的,萬照通體分明,多重性,又準確無誤的,猛烈地射向目標。
迦爾納不因腐敗的教規力爭上游,他從不被擺佈到忠誠於惡人難敵;他無法決定出生和棄養,便親手斷裂生命起源的黃金甲,挖、扯、撕、割,他一片片金甲血肉模糊,是絕地求生,困獸之鬥;隱瞞身份向持斧羅摩拜師學藝,登上武藝的巔峰,將在最關鍵一刻遺忘;他一生都在掙脫貧苦被輕賤、迷途的認同感、種姓制度歧視的命運牢籠,發出異議之聲,透過清濁施捨慾望的擇取,最終直觀死亡命運的微笑,他反倒欣然接受被正法安排的現實。
像阿周那這樣一個,擁有清峻整潔的理想的英雄墮落(昇華神),必是無法承受正法的現實,毋寧不容許黑人格,等同否定自我的一切。
「施捨的英雄啊,那是你的固執。然而……」阿周那低語,有無相生,萬籟俱寂,如悠長的旋律不停變化,「在陳腐的陰謀中,你選擇放下武器。當你在願求名譽之時,你卻已親手拋卻它。」
「我得到了一切!」迦爾納回答。
「我該、總該拿你如何是好呢?」陽光正灼燒一種清新,燒去萬物的鋒芒,而阿周那始終沒有戰勝它,嘴角抑起,啞出笑聲。
「如若這就是原罪驅使你不斷向前邁進,迦爾納,你每一次的決絕選擇,令我恍惚若見那無可告慰的追悔終點。」他的靈魂比年齡更為老耄的空虛,音樂默啞的一半出現,像細雪。
「我們是不能時刻鬆懈的存在。這是手持武器之人的因果報應。」執著的吟詠指引他們向深處走去。
「作爲皈依教義,以身剎帝利戰士,允許通過暴力取得勝利的義務……在衝突的巨大價值中,應該優先考慮什麼,應該時刻關注自己。我希望你關注自己,就像你關注我一樣。」阿周那悲傷而堅定地開口,絕非為自己求寬恕和辯解。
「唯有這樣才能成爲不失光芒的英雄。迦爾納,在你心中,不曾有想看見的光景嗎?」
「我期盼著死亡的邂逅。」迦爾納微笑,瀕死前的記憶猶新,不過是了無遺憾歸返天地。溯洄生命初始化的狀態,還原未出生以前的形態。
「我有的,一首永遠失去的和平之歌。」阿周那早已預料他的答案,臉上蕩漾著淡淡的哀愁,呵護住沉睡的少女,屬於他的詩歌,音樂,無法描述的自我,容納所有瞬息萬變的時空。但英雄,同樣的詞語對他空洞無物。
「和平,和平,和平!你的靈魂所嚮往的和平歸所嗎……」迦爾納重複片刻呢喃,他緩慢靠近,把手指伸向御主的臉頰,傳來溫暖的觸感,一同追尋音色和足跡。
「呵,我殺死了你,而和平終將把我殺死。當我選擇將卑鄙的箭矢射出之時,這就注定了我的業果,英雄的美名使你永垂不朽,而我不配,便投湖歸還天授予我的一切。」
「不。即便是我所願求的榮譽,照在你身上卻形成一種玷汙。」迦爾納予以肯定。
「你卸下英雄的天職,選擇了延遞人心,像一個人類活著到死去,任時間和自然的流逝……想必是一種徹悟的怡悅,解脫般歡快吧。」迦爾納傾慕獨自呢喃,世俗與究竟之別,擎起光焰般刺入阿周那的暗暝之心。
「不,請不要相信我。面對生命這樣的一種可能性,我是糊塗的,我的失敗遠比我的年歲、我的衰老都要長久……再別了。」老者沉吟著,可齷齪的惡念是拒絕贖救的。
落日。
遵守約定的時間到了,老耆的隱遁者禮節地抱起安睡的少女,他凝眸火的中心默然抿嘴,在殺意未哮騰前起身道別了,他的心不靜寧的,風聲正悲,是他濃烈的孤寂雪峰,凝鑄腹清高的寡寒。
四
火說:「毀滅吧!這世界充滿了神明。」火涉溯溪的源頭,茂密金絲甘味林,焦碎的萬物生離中如沙漏般流洩視覺輝煌、文明心性的頹敗。阿周那從未刻意成為一名英雄,他長久奔勞於眾神和家人的困題,一面尋覓難解的吠陀,即使黑天曾獨為他開啟浩瀚宇宙,他卻只能瞥見黑暗和虛無的分歧。
童年喪父和皇族奪權壓迫流亡的遺緒裡,構築起他負疚、無以言喻的內在世界,他深知種姓制度是神維護正法和社會的必要性,然而就算是出生在所謂高尚的種姓,自相殘殺有何意義?不止王公諸國,自古婆羅門和剎帝利也水火不相容鬥爭。
他所恃之剎帝利,得富貴更不能避貧賤,不可不為義,高潔天性的敏銳和神祕,轉化他強力意志在眩暈中前行,反其脫離了那一種天縱英明令人望之生畏的虛假神聖地位。貴義要達致的救世目標。
在他眼中人類的幸福,健康,和平,心頭所愛,每一個都是吠陀。而不斷犯下愚知之過其一,得到取悅的阿耆尼出借神弓甘狄拔、兩個取之不盡的箭囊。他僥幸揀起它,火的變形,最初的湖泊,延展無垠大海。他是如此年輕,卻早已開始耽於幻覺所苦,不可告人的精神分裂。
迦勒底深入解析阿周那的靈基資料,老者無疑是天授的英雄,並未和其他從者因精神性和年齡變化延展成複數靈基,他是泛人類史的唯一,陪伴御主走過人理燒卻、終局特異點,愈是成長締結羈絆,愈是殺意湧現,墜入他底心棲息惡性的驚夢深淵──他將迷惘地活出從者第二次的人生,再也沒有許下聖杯的願望了,陪伴御主走完最後的旅程,本應如此,究竟是什麼原因令阿周那產生精神性的靈基變化?
他的「過去」,他的「記憶」,他的「精神性」都和年輕氣盛的阿周那完全不相容。現今,是一個落日寒姿的老人,不配當名為「阿周那」的從者,在模擬室的演練,正如重演歷史,他發覺遞入晚衰階段的自己缺失了使用法寶的力量,和其他全盛期的從者相比之下,他是如此醜惡弱小不堪,而他選擇公開這份影像紀錄,數次以命相搏完成迦勒底指派的任務,守護人理不惜粉身碎骨。
他受傷了獨自躺在透明隔間的診療室,眼角子兩撮深深的皺紋,一束光投射他的眼簾、皮膚至深。一新耳目、太陽神之子的拂曉喚醒了涉溯寒雪一夢的他。
「迦爾納,啊啊、即使我淪落此步,你的光芒依對我如此殘酷無情……」夢醒,他的臉容意識不清地喃喃,疲憊,他閉上眼也不忍見他,迦爾納兀握住他滿是繭和傷痕的手掌,溫暖的,無可逃遁。
「我看見了,不再使用法寶的你,單純地倚靠在人間積累的武藝精神,投入戰鬥的雄姿,竟耀眼強大,只要能夠贏得光榮喝采,一切手段都允許。」迦爾納低眉垂目彷若並不傾聽,太陽在他枯萎的肉身濯洗一條光之河,老者身上漸漸有了日照的痕跡,依無法減緩從體內散發的破敗寒冷。
「太陽神之子對於高處的想像無遠弗屆,你應該用雙眼見證,沒有甚麼地方的風能像人世的那樣柔、那樣淒冷……」阿周那低吟。
「其戰後為了收拾殘局,整合般度和俱盧的倖存者,抵禦外來者侵略勢力,延續王國和家族的生命力,我維護的正法依然只能利用卑劣的手段。既然「我」是虛妄的殘骸物。阿周那,也不過一個名諱。」經過時間的沖洗,英雄的形象以過去的形式清晰,又漸行漸遠,阿周那執善固執的精神日益嚴重,卻不再避諱善惡共存的陰暗事實。
不論高處指的是甚麼所在,那總是對生命期許的向上而非沉淪。高處總是孤寒,企望和追尋是形而上的理想,堅持向善的意圖,也絕不墮落。他所呈現的生命依然是有根的。
阿周那手持短劍(Kris),代代相傳神聖能量,以華美的星石為鞘,雕刻蛇紋,如蛇刀彎曲,無人知曉他終生不離藏身佩帶(靈基四的圖面),是英雄曾經被逼迫不得已時,用刺擊殺人的最致命手段,他並不允許。
當黑天預示自己離世的命運後,雅度族滅亡,一併帶走阿周那的祝福和神力,阿周那僅使用人類的武器作戰,不仰賴神力,擅長精通各式遠近的武器和戰術隨歲月累積經驗,年衰老邁的體力卻大不如從前,不再一念咒語就能生出三叉戟,不再大膽肆意綻放的千陣箭雨,每一次拉開弓弦都是求生吶喊,每一次都是最後一次的機會,精微到苛刻入魔,他的箭術如昔高超無窮,矢無虛發,承擔更多的責任。
某一天,阿周那在面對一群強盜時寡不敵眾、兩個用之不竭的箭囊第一次見底。他註定在拯救婦孺時失敗,自責、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她們被強盜劫持哭喊聲遠去。
「你來自遙遠的蒼天,選擇步入歸根大地,用赤裸的腳足自然地印在泥土,這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我也不為這份壞劫感到一絲失敗和不幸。」迦爾納思忖,呼吸和語句偶有急促和停頓,時間流逝的具現感受。
「不幸也能彌足珍貴……當我出生被母親遺棄一刻起就明白了,世間一切現象本質皆是「夢」和「空」。僅僅是為了能抓牢住什麼吧,無論你我,抑或強盜和被劫走的婦孺都能在這場因果中得到屬於自己的事物吧,那怕只有失去和死亡。」
迦爾納用心傾聽阿周那晚年的旅程片段,緊繃的臉頰放鬆如夢囈。語調一貫沉穩安詳,迦爾納願意為他再一次對生命產生富饒想像,白雪綿綿一層又一層覆蓋他降生天地的最初,踏上混濁了人世記憶的鄉愁般的歸途。
展現的至善極為哀傷,眾生平等,毋庸置疑,但視野遙遠到令人產生不近人情的錯覺。阿周那兀感到一陣惶然眩目,任溫熱一淌淚劃過鼻樑。
「老去的你,也是我唯一驕傲的仇敵,永遠無法澆熄我想要貫穿你的渴望。」關於人類的苦重易敗,生之不息循環,不憚於奪目,迦爾納的慈悲,舉重若輕,並不傾聽禱告和苦難,擦去他蒼斑重疊臉頰上的濕潤,令無垢的淚水滴入指心。
「路途上,我遵從阿耆尼的要求,歸還神弓甘狄拔投入大火形狀的湖泊,也不再使用獸主和梵顱,我如想像中回歸凡塵,這片孤寂的大地願意為我留下一個位置。」
唯獨阿周那祈求了火,把曾射穿頭顱的一束箭矢留下,永伴身邊。悔恨的光是如何滲陷於他的黑暗。
「無情的時間,永遠不停,永遠推向前走。迦爾納,你已然抵達終點,不再滋生變化。我現在分明是從者,靈基出現毀壞,力量不斷枯竭,仍感受到老去、生病和死亡。」阿周那屏息注視眼前散發著光輝、閃爍不定的神之子,溫柔而古典的低語。
「御主希望你留下,儘管從者消滅是最有效率的方式,迦勒底或許可以藉由因緣,重新召喚新的阿周那,比起當一名從者,你更情願自己是兵器,生前的你幾乎強迫自己維持這樣的狀態,為眾神所役,為人嘔心瀝血。」
「你就不再是現在的你了。我不希望事態發展至此、從者的第二生我也有……我,想要理解更多的你。」迦爾納的巍巍之孤光,照亮阿周那的喟嘆之情,伊追散去的頭鬃,梳做老來憂愁的眠夢。
距離很親近,阿周那高舉無力的雙手,伸入迦爾納的頭髮裡面,溫柔地爬梳著,滑過那黃金耳飾搖晃,抬眼看他蒼白的類乎超脫般掠魂的神韻。無時無刻追尋著我的眸光。他隱隱壓下哽咽,無法表達對迦爾納內心複雜沉悶的感受,跨越了愛憎、生死、命運、星子,而眼下燈光昏柔。
「迦爾納,當你開始擁有自我,不得不去維持自我的時候,你想到了什麼?自我的本質對我而言就是孤獨,當拋下一切束縛後,一個真正的、可以說是屬於「我」唯一活著的渴求啊。」阿周那擠出微笑,昔日的思想枯葉無能阻止地隨命運離逸,寄寓於孤峰頂上,深入靈基的裂痕。
「你渴求著永恆的孤獨,是許下聖杯願望都不能滿足的空。」迦爾納白潔的眼羽靈活般顫動,洞察生命的隱微,「只是沒想到,你努力堅持得到從者的第二生後,你底心依然存在這樣的念頭。」
「生命有很多事物是值得分享的,我們之間卻只能分享仇恨和死亡,你一直都很殘酷,你破壞了我的自我。」阿周那遺憾終訴。
從前的孤獨是一種高傲拒絕的姿態,如今的孤獨是一種不斷吸收涵融的狀態,守護人理的夢想遼闊博大,但都無法阻止他自我特質的探溯。
「怎麼會呢、我要張著眼睛,看著你朝我射出的箭,它如何一分一寸一點一滴地逼近我……殺死我。由你親手通道,諸神再也無涉的宿痾之因果。」美麗光輝的太陽神之子,把雪山老者迎擁懷中,殘破而斑駁的,雪色業之輪迴百千萬億劫,「阿周那,別再讓我孤獨。」
「我的出生沒有歸宿,沒有名字,只有太陽和死亡。」迦爾納首次說起他的孤獨。這是一種遙望。你是安寧。安寧的,如此心碎,熟悉又生疏,希企所有,似人子的一生,一切轉眼消逝,樂而忘返,他的前生恍若夢境短暫,誰也不能要求把短暫延長;同樣,也無法把短暫再縮短,縱是錯誤十四行,又該如何傾訴他底降落、歸根,對生命的執著?
每四小時就要監測一次生命和魔力狀況,隔絕的病房,一面透明的牆成框,他們對稱置中如構圖,涉足於心靈之地,歲月痕跡一點一滴向外反噬框,拉長、遠鏡,倏忽在那喧囂無休的畫外世界,戲劇性地扯開一條驚悸的裂縫:
「母親的離棄,稱之我這一生最難以忘懷的記憶吧,我亦無怨悔,她溫暖地擁抱了我兩次,第一次是生,第二次是死,我心滿意足了。」冷然的語調,見阿周那躺臥床上的痛苦抑默,他腐朽的手指顫慄,迦爾納虔誠地握住,游移他的指尖觸碰自己晶瑩結痂的胸膛,吾為爾歌,爾聽之。詩與遙望,好似能忘卻所有的不幸。
心靈獨白體的傾訴,不需要他的回答,也不期盼應答。只需傾聽。老者從未在如此近的距離,嘗試接納他,遙望如時空交錯,那是一種宿命的裁定,頸骨斷裂之聲。
「我有一時,屢次憶起兒時在恆河的川流不息,每當清晨時分規律清醒,我會到恆河沐浴向太陽神祈禱,也一併驅逐了炎熱……我向生父感激著養父的養育之恩,蘇多的種姓使我感到不公憤懣但也驕傲,睽睽眾目我跪下親吻車夫養父的足。」
孤獨體的對白,迦爾納的安寧之歌啼出狹小的金色畫框外,繞梁長廊,如此單純空虛,卻又圓滿。
「在一場神聖的武藝競賽,我遇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人,神射手阿周那,就是你,命運怔忡其直如矢向我,縱有詛咒貫穿我一身都不能阻止我追尋你,挑戰你!」他看著他的眼睛,年輕強烈的情感湧如奔馬。
「和我不同,在政治鬥爭、戰爭血腥的暗雲中,你也想到了仁義。我打從心底欽佩你。」迦爾納開口,兀自激勵擁抱住阿周那的肩膀,當他察覺自身的不足,需要更努力修練才能追逐阿周那的背影,他是如此高興。此刻的寂雪,難道正是他從未理解和思考過的、他們之間的業卻獨自承受果的阿周那側面?他又該如何行動?
他們的擁抱彷彿趺坐蓮花座,明淨的神子再把老者平躺,拉上毯子,祈求入睡吧,迦爾納罕見露出悵然若失之情。
「正因如此……偶爾、你看起來很傷心。另一個人格在暗地保護你。」第一次見面時迦爾納就洞察了黑人格的存在,他補充,當時年輕的他滿腦子血氣方剛只想要和他一較高下,卻不斷被阻止的,神祇的安排。
雪山老者聽之,傾盡力量伸出那裂開的手指,疼痛難耐,都不能觸及的光輝,垂老別,他放手了。迦爾納如此全神貫注,他的性格,卻又永遠無法覺察老者的肢體語言所隱藏的感情,不斷展開矛與盾的交鋒。
「太陽是太陽。我是我。亦不能感受溫度而無汗,那就是他人稱謂的溫暖吧?」迦爾納總給人感覺清氣撲人,每一舉步皆意氣殊高潔,甚至皮膚、毛髮、血液、聲音……都是如此疏淡冷致。一切是歸於父神的,只此渺小,依憑著父神的「我」也擁有自我。被賦予的肉身和精神性,從來不受曉起變化因素的影響,層層推進,敞開我心。
太陽是太陽。
我是我。
迦爾納被下意識的深呼吸所牽動,焦灼、久久無法平息,皎潔的英姿,光爓朗以景彰,出神忘我般的豁免痛苦。
「所以沒有比能贏下你,更為光榮之事。」迦爾納匆匆一笑,他的追求,到底是孤注一擲。
「難敵把我當成比他一百個兄弟都重要的摯友,把身為賤民的我封為盎迦王,我發誓,要永遠效忠他,即使我預知了勝利者會是般度族,明晰如晨星。必然的都要逝去。」迦爾納的誓言,髣髴若有光。
渴望成長,曾在最底層的賤民也有夢想,因為階級的歧視,社會資源的不平等分配,迦爾納承受數千年的摩奴法典,為古印度文明帶來秩序的影響力。黑天言:一個人的種姓,是由他的責任而不是出身決定。迦爾納首肯,徘徊在真實虛假的身份交錯中,交織的過去與急湧的未來,最終落在最空言無憑的命運安排。
「我祝福義弟們成家立業養兒育女,而我沒有伴侶孤身一人。也許是歸宿的渴切,也許是獨身的探求。我不能體會你的喪子之痛……我僅能明白,你會永遠憎恨我。千萬別因我對自己感到醜惡和嫉妒。」老者的荏弱隨風偃仰,他是否會像燭𦦨一般熄滅了?迦爾納拒絕他步向孤獨,寶石痂發光,是胸中激烈翻騰的情緒,化為魔力全部灌注。
片刻的孤獨帶來彼此靈魂高昂的傾訴,當生命延伸至最高的境遇,透過理解,當苦痛與喜悅滿盛於心,迦爾納莞爾,竟高興得害怕了高興。
「凡這些,都曾是使我對命運的蠱惑。當我和母親在恆河重逢相認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昇華英靈座、從者使役的我,唯獨在記憶上,還留有懷念、眷戀的意味。」
「阿周那盡正法和為他人的可能性的活,破碎甚,最如活。不盡力行動,是錯誤。然而我每一次行動都是千錯萬錯,實來荒謬。」
「我向母親說,你拋棄了我,令我無意間和般度五子捲入骨肉不得寧靜之靜。」
英雄是人類意志的向善,若有一種比喻,由迦爾納的過去歷經之境,憶故的未得之境,本身就是不公的。
迦爾納的降生正是個錯謬。當迦爾納知曉了他的前世是烈日、攪乳海的不死甘露所鑄、擁有一千層刀槍不入的盔甲阿修羅(Sahasra Kavacha)。你要用千年的冥修才能剝去我一層血肉盔甲,皮與肉如何穿,骨與筋如何織,腦似樹根盤錯落於底心,我們糾纏底永劫輪迴,如果我不成正覺,便解不開束縛,我今生今世才能化身為迦爾納,那羅和那羅延轉世為阿周那與黑天。錯誤不能半途而廢,我會完成錯誤,而你這一世的使命注定要射穿我最後一層盔甲。
「我追求的武藝之道,那是一個沒有光的所在,一次詛咒不足為訓,還有兩次、三次,遠遠無法超越我對你的追求。」
如阿周那所言的維護最深層的自我,由原初的太陽割離一半降生的迦爾納確實擁有自我,早已為此付諸行動,甚至高於諸神,使他過去在仙人和神祇的眼裡,他的行動是如此先鋒叛逆和邪惡一方。
他不擅、是只會倒用言詞的男人,語言愈重要,他愈倒用於任何論說和立場,他只深知違背心靈的願望,會遭受何等的自我折磨和罪罰。貧者見識看穿謊言,令所有皆為過眼而化無,卻也能讓謊言、惡形同真實,倘若他接納難敵的一切,如何羅織罪名,執意把阿周那的宿仇化永不熄滅的輪舞。
把榮譽和瑕疵底德行交錯,歸結之,讓黑暗指我的眼瞼施咒。
「別再讓我孤獨……我們是宿敵,卻無法作為兄弟一場啊!我向母親承諾過,她將擁有五個兒子。我們注定要殺死對方到至死方休。」
戰爭拖沓,不有結局,不欲短促輝煌完結。眾天神宣揚喝斥,奪取政權,所有被俱盧族殘暴奪取的,全部會在他們死後上天堂加倍奉還。般度族要在餘生裡橫走遍布屍體的大地,償還屠戮和維護正法秩序的罪咎。
「我決定不向兄弟相認的錯誤,當時確實只有父神、黑天和母親知道,我請求他們隱瞞秘密,阿周那,是我對不起你。」迦爾納闔上澄澈的眼簾,感懷細語像是洗濯過的光。那將同時是令人持疑,卻又是能被理解的,宿命存在於宇宙中,不能隨意拂去,也不能錯誤的加以理解。
阿周那別過臉,眼角盈滿水光,輕扯吊點滴的手臂、血漬嫣然,瘀青漾,不能直述胸臆的悲慟。
「我是我,亦無人因我是誰而譴責,亦不須我是誰而贖救,這是我的光榮道路。」即使六親不認,黑色鑲金的咒身四肢,他的舉手投足間存在寶明妙性,他走上去了。
迦爾納的出生即是死亡,他可以輕易犧牲生命奉獻,又有多麼熱愛生命,愛得近乎頑強,那是生命的吶喊,活著就是垂死的掙扎,戰士般戰死沙場,不是戰敗,而是殉身,焚餘成灰燼。
「恆河如何穿越我的眼睛,我錯誤地不顧你和其他兄弟的感受──我最了解你,但我不能無視貫穿你的願望,當我緩慢地、一步步把你逼入絕境,你不得不以卑鄙手段,傾聽「黑」的蠱惑殺死我……我很高興。」
迦爾納坦然露出的笑容,高興得迎來死亡,他接受命運,又接受一切。
一個人向命運破殼而出,他英勇戰鬥到最後一刻赴死,身死之地就是思鄉般的天堂,無論覺察與否,迦爾納至死行動的價值,正如黑天所言,會為後世裁決。萬法維心,生命如夢幻泡影。
陽光開始流向所有歌唱的飛鳥,紅塵裡綻放一朵朵清白蓮花。昨夜的懊悔也漸轉成今晨新生的美麗。
「這是、屬於我的自我,一個永遠為你燃燒殉道的自我。」觀之,迦爾納的神韻和表現一如克制、空靈淡遠、客觀、含不盡之意在言外。陽春布施德澤,萬物生光輝,乃物我交融而生,形神統一。
漫長的獨白停止了。
再也沒有一種言語,比得上凝視的眼睛。迦爾納不止的愛與悲,一時間洶湧如濤,向命運逆流而上,豐盈的婆娑世界,眼眸清澈見底,任意施為,喙脫羽白,對死亡有著至美的期盼──然則敗德者沒有尊嚴。
緣起枕邊細語溫存,驀然顯現,太陽神蘇利耶之子,一個不斷違背命運一意孤行的悲劇英雄,向來以直覺靈慧之心眼去體察宇宙萬物,他的思想和行動從不滋生猶豫和棄絕,在凝神沉思之後,他明理老者的建言,包容萬象的太陽開始對「自我」進行重塑和批判,偶然興味神到,他在冷肅中逐建立一種永恆而絕對的自我的高度平衡,清朗明靜的溫暖,尤為純粹如光槍鋒芒的碎片灼煥;他也像母親,密不可分的血脈;彼此重生的形象亦非即往,沒有不捨,沒有猶豫,沒有回顧,他走了。老者明曉這還不是他渴盼的緣滅之時。給予安息……
留下陽光的觸及,老者靜睡沉澱在漫長無盡的記憶神光裡,光十分柔和,青春永葆,不斷流轉,全身沐浴在光裡,不斷有光芒意境渾成,不露痕跡,舒展手掌,似有光自指尖溢出,永恆迴返,瞬間就成彈指。
迦爾納的原罪和宿命,被稱作命中注定的,他卻解讀成,也就是未來的世界。陽光充足的、灼人的、唱著的世界,美麗而難以接近。
看見我生命中的未來世界正在升起,這是我生命中唯一能邁進的未來,像蟒蛇延展身體一樣純粹展現,太陽的自我不復存在,正因它變成了無,它才能夠包容一切的有。我的生命會在一種淬鍊而壯麗的發展中浮沉,欣喜若狂,不認識疲倦老病,邁向死而生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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